屋中很安靜。
陸追側首躲了躲脖頸上那寒冷的劍,沖他伸出一隻手:“先拉我一把。”
蕭瀾眼底帶着冰刃:“你是何人?”
陸追:“……”
陸追幽幽道:“你又不認識我了?”
負心漢什麽樣,陳世美什麽樣。
你這樣。
蕭瀾收劍道:“來人!”
“喂喂喂,”陸追雙手發力,撐住深坑邊緣,“你先别出聲!”
蕭瀾饒有興緻看着他左擰右擰,像是要爬出來,卻半天還是卡在裏頭,最後吸氣收腹,方才勉強跳到地面上。
陸追拍拍身上的土,圍着他轉了兩圈:“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我爲何要認識你?”蕭瀾語調慵懶,“不明不白地裏鑽出來,是誰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賊,還是墓**裏的鬼魂妖精?”
陸追氣定神閑:“你覺得呢?”
蕭瀾擡起他的下巴:“不過長得倒是不錯。”
陸追道:“多謝誇獎。”
陸追又道:“既然我長得還不錯,那是不是能留下了?”
蕭瀾嗤笑:“身份都沒說清楚,想留在我身邊?”
陸追誠懇道:“我這不是長得好嗎。”也算是頗大一個優點,還要什麽身份,賞心悅目成。
蕭瀾沒有答話,雙手卻卡住他的腰肢,猛然借力将人推到牆角,雙臂圈出一方狹小的天地,低頭看着他的眼睛。
兩人誰都沒有先說話,對視良久後,陸追先湊近,在他唇角輕輕落下了一個親吻。
蕭瀾用拇指蹭過他髒兮兮的臉:“花臉貓。”
陸追問:“何時看出來的?”
蕭瀾笑,聲音愈發低啞溫柔,又帶着幾分無賴:“看出什麽了?我什麽都沒看出來,想着既是自己送上門,那不要白不要。”
陸追閉上眼睛。
下一瞬,便有濕熱的唇瓣貼合上來,輕緩又萬分缱绻。
蕭瀾親得很耐心,從唇瓣一路輾轉至耳後,最後在顫抖的睫毛上落下一個吻,方才将人放開,額頭抵在一起看他。
陸追問:“我臉髒不髒?”
蕭瀾點頭。
陸追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将臉埋在他懷中笑。
蕭瀾重新将人抱緊,歎氣:“誰讓你自己跑來的?”聲音裏沒有太多苛責的意思,更像是情人間的問話。
“葉谷主說我沒事了。”陸追道,“正好阿魂也送了書信來,我想過來冥月墓看看,或許還能助你一臂之力。”
蕭瀾問:“隻你一人?”
陸追搖頭:“自然不是。”爹來了,兒子也來了,穩打穩的兒媳婦也來了,拖家帶口,很齊全。
蕭瀾握過他的手腕,試了試脈搏,确是比先前要沉穩許多。
陸追道:“騙你做什麽,我要是沒康複,谷主與我爹都不會答應放人,既然來了,肯定沒事。”
“那也算不得聽話。”蕭瀾道,“哪怕病好了,也該繼續在日月山莊等我,哪有一聲不吭,自己打個洞跑來的道理。”
陸追:“……”
什麽叫自己打個洞跑來。
蕭瀾又問:“陸前輩他們呢?”
“都在外頭,阿魂也在外頭。”陸追牽着他的手,“我今晚留下,行不行?”
蕭瀾道:“你說呢?”
陸追歎氣:“八成是不行了。”
蕭瀾将他攔腰抱起,大步出了房門。
陸追倒是吓了一跳:“你——”
“放心吧,不會有人看到。”蕭瀾低頭看着他一笑,“這裏沒人敢進來,也沒人能進得來。”
陸追單手勾住他的脖子:“爲何?”
“明日帶你去入口看過便知,不過此時不行。”蕭瀾一腳踹開卧房門,進屋放在軟榻上,“有别的要緊事要做。”
陸追用一根手指抵住他的胸口,提醒:“合歡情蠱。”
“合歡情蠱?”蕭瀾面色不解,“我是要說黑蜘蛛與白玉夫人之事,怎麽也與情蠱有關,莫非這二人說不得?”
陸追:“……”
陸公子拖過一邊的軟枕,狂拍。
蕭瀾笑着一把握住他手腕,向下壓在枕側,低頭重新親吻下去。
比起方才,這回才更像是一對有情人久别重逢,手指緊緊扣在一起,将所有分别後的思念與重逢時的欣喜,都變成了滾燙的熱度和糾纏,從舌尖一直燃燒到脊髓,焚毀整個人,蔓延到心間。
蕭瀾不舍得将他放開分毫。哪怕是對着髒兮兮的一張臉,也覺得那是世間最好的容顔。他的小明玉一直是最好看的,生氣時好看,狼狽時也好看。
他不知自己爲何會有這麽好的運氣,能遇到一個這麽好的人。
外頭天色已暗,弟子送來沐浴用的熱水,陸追舒舒服服泡在裏頭,問:“妙手前輩與陶夫人呢?”
“都在外頭。”蕭瀾用絲絹沾了水,替他擦肩膀。
空空妙手最近一直在後山搜尋,爲了能找到更多與冥月墓有關的秘密。而陶玉兒則是來去不定,行蹤愈□□缈起來。
陸追皺眉不解:“陶夫人做事,都不與你商量嗎?”爲何聽起來倒更像是在獨來獨往。
蕭瀾搖頭:“這冥月墓還真是與我娘八字不合。”
陸追沒有聽明白。
蕭瀾将水緩緩澆在他肩背:“先前在洄霜城青蒼山時,我以爲她已經将紅蓮盞與冥月墓放在了一邊,可不知爲何,這回到了伏魂嶺,似乎又喚醒了她那不知從而起的執念,甚至比先前還要固執上幾分。”
陸追猜測:“或許陶夫人是想幫你早日離開這裏。”
“或許吧。”蕭瀾道,“不過也要親自證實之後再說。”
陸追又問:“需要我做什麽嗎?”
蕭瀾搖頭:“你什麽都不必做。”
陸追下巴抵在浴桶邊沿:“那我爲何要來?”
蕭瀾往他臉上彈了一點水花:“爲了看我,這個理由夠不夠?”
陸追道:“夠。”
陸追又道:“可隻有将這冥月墓中的事情都解決了,我才能看你看得更加專心緻志,心無旁骛些。”
蕭瀾沒接茬,用一塊大的毯子将他裹出來。
剛在熱水中泡過,陸追身上每一寸肌膚都泛着微紅的色澤,在日月山莊住了數月,他确被調養得挺好,不再病弱枯瘦,整個人都是滋潤而又健康的,甚至連背上交錯的新舊傷痕,也在藥浴的作用下變淡了不少。
蕭瀾取了自己的裏衣給他換好,有些大,看着卻挺招人喜歡。
陸追有些想要歎氣
“怎麽了?”蕭瀾用一塊大的布巾,将那錦緞一般的墨發細細擦幹。
陸追單手撐着腮幫子,郁郁寡歡道:“合歡情蠱。”
他從來不想掩飾自己的*,他喜歡蕭瀾,自然也喜歡與他做歡好之事,那是隻有情人間才有的親密距離。況且縱觀江湖中所有的小話本,在久别重逢後,都該是*被翻紅浪,而不是雙雙扮演柳下惠,坐在床帳中執手無言。
蕭瀾将他抱在懷中,扯過被子蓋住兩人:“葉谷主怎麽說?”
“葉谷主說要你我在三月之内,一起回日月山莊。”陸追道,“看完診之後,才能說要如何解毒。”
“三月。”蕭瀾用手指将他的頭發梳順,“好,我答應你。”
“嗯?”陸追枕在他胸口,“這裏的事情依舊是一團亂麻,你又如何能走開。”
“當真想在此時說冥月墓的事?”蕭瀾笑,又将他往上抱了抱,“我當你累了,還想着要早些睡。”
陸追又提醒:“可你都沒問,爲何我會從地下憑空鑽出來。”
蕭瀾正經道:“要麽是力大無窮打了個洞,要麽是找了條新的暗道出來,我猜是前者。”
陸追咬他一口,又湊上前親了一下,眼底閃着亮亮的光,絲毫疲憊也無。
蕭瀾用被子捂住他,看裏頭的人一拱一拱,總算笑出這幾月最舒心的一回。
陸追伸出一隻手,捏住他的鼻子問:“還有一件事,我剛剛出來時,那把劍是什麽意思?”
“明知故問。”蕭瀾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拉成抱住自己的姿勢,低頭深深嗅了嗅他發間若有似無的香氣。
在剛開始的時候,他的确以爲那是鬼姑姑的陰謀,找了不知是誰易容,或者幹脆是幻象,用來試探自己。可這種想法僅僅存在了一瞬,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看着面前的人,那靈動的雙眼,笑眯眯的神情,甚至連眉宇間一抹狹促也惹人喜,此等飛揚神采,哪裏又是外人所能模仿出半分。
陸追雙手環着他的脖頸,依舊不想睡。
蕭瀾道:“等到明早,我再同你說這些天發生的事情。”
陸追還想說什麽,卻被他單手遮住了眼睛。
“睡吧。”蕭瀾道,“這回誰先出聲,誰是小狗。”
陸追揚起嘴角,整個人都蜷進他懷中。
桌上燭火被拂滅,隻有床頭一顆明珠發出暗暗的光,不亮,恰好能照出懷中人乖巧的睡顔。
趕了這麽多天路,陸追的确有些疲憊。泡了熱水澡又躺上綿軟的床,全身都是放松的。而在與心上人重逢的喜悅散去後,困倦也終于席卷而來,眼皮才初合上,人已經墜入了黑甜的夢想。
這一覺既安穩又舒服,即便身處危機重重的冥月墓,陸追也暫時忘記了應有的警惕,而是沉浸在蕭瀾輕柔的低語與撫裏,一夢香甜,直到天亮也不想醒。
冥月墓外,阿六将烤好的野雞遞給嶽大刀,又撕扯了個最肥美的雞腿,恭恭敬敬雙手送給陸無名,賠笑道:“爺爺。”
陸無名擺擺手,食欲全無。
當然,是爲了兒子,并不是因爲孫子的雞腿沒烤好。
阿六一屁股坐在他身側,道:“爹做事一向極有分寸,那姓蕭的在冥月墓裏,也會保護爹的,爺爺不必擔心。”
不提還好,一提蕭瀾,陸無名心裏的怒火又往上蹿了一丈一。
小兔崽子,将來還是要打一頓。
阿六又提議:“吃完早飯後,我們也去後山逛一圈吧,說不定還能有新發現。否則這一時半刻的,爹又不會出來,坐在這裏也無聊。”
于是陸大俠這回連帶着孫子都想一起打。
什麽叫一時半刻不會出來,已經在裏頭待了整整一夜,哪怕有再多的大事,也該說完了才是。
說完正事還不走,是打算留在墓**過年嗎。
看他臉色漆黑,阿六提心吊膽吃着雞腿,總覺得山雨欲來,要挨揍。
嶽大刀果斷站起來,又坐得離他更遠了些,免得被殃及無辜。
大難臨頭各自飛。
很決絕。
阿六眼神凄楚。
媳婦兒你……
陰暗濕滑的暗道中,陸追不慎腳下一滑,幸好有蕭瀾拉了一把,這才沒有摔倒。
“小心些。”蕭瀾繼續牽着他的手,走得很慢,“這裏的滲水比起上月,越發嚴重了。”
“鬼姑姑知道嗎?”陸追問。
“不知道這裏,卻知道别處,地下滲水絕非小事,所以她才更加急切,想要将冥月墓搬到地面上。”蕭瀾道,“不過在那之前,她必須要先拿到墓**内的所有珍寶。”
陸追右手撫過兩側石壁,掌心都是細小的水珠,細看連地上都是濕痕。
如此日積月累,冥月墓怕是遲早要塌。
“是這裏。”蕭瀾站定。
“白玉夫人是在這處墓**中嗎?”陸追擡頭看着面前的石門,想起書中那些描寫,覺得這世間事果真是玄妙,自己竟然能在今時今日,看到千百年前傾國傾城的絕世容貌。
蕭瀾答應一聲,帶着他進到墓室,那處寒玉棺依舊安穩擺在高台。陸追剛欲上去,卻被握住手腕,叮囑:“要小心。”
“你看了都沒事,我自然也會沒事。”陸追道,“放心吧。”
蕭瀾點頭,陪他一道走到了寒玉棺旁。
絕世的容顔,安詳的神情,璀璨的雪鑽。白玉夫人安安靜靜躺着,一如千年前。
蕭瀾問:“沒事吧?”
陸追搖頭,歎道:“真是紅顔薄命。”
“走吧。”蕭瀾不想讓他在這墓室内待太久。
陸追警覺道:“先等等。”
蕭瀾也皺起眉頭。
兩人幾乎是在同時聽到了異常的響動。
那聲音極細微,卻也極清晰。應當是有人正在急速朝這裏奔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絕不是空空妙手的腳步聲。
墓室中并無房梁可躲,不過在一側擺放有不少紅木雕成的厚重屏風,兩人閃身隐在後頭,屏住呼吸留意外頭的動靜。
須臾之後,果然有一個黑影自門外沖了進來,呼哧呼哧哈着氣。蕭瀾原以爲那粗重的**是因爲疲憊,可後來卻很快反應過來,與疲憊無關,與亢奮有關。
來的人是蝠。
與前幾回衆人見到他時的窩囊狼狽不同,蝠這次像是特意換了新衣服,渾身都是幹幹淨淨的,甚至連靴沿都沒有沾上土。又一連在衣襟上将手擦了十七八回,方才小心而又謹慎地,一步一步登上台階,緩緩靠近那寒玉棺。
墓室内四處都是深海明珠,亮如白晝。而蝠臉上複雜而又詭異的情緒,也悉數落入隐在屏風後的兩人眼中。
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神情,同時夾雜着喜悅,興奮,期待,卻又顯出一些膽怯,猶豫,甚至是負罪感。途中好幾次更是幹脆想轉身逃走,最終卻還是咬牙繼續上行。隻是越靠近玉棺,他的腳步越沉重緩慢,到最後終于登上最高處時,陸追清晰地看到,他已經滿頭滿身都是冷汗。
蕭瀾不知道此人想做什麽,隻能推斷出他先前當來過這裏,而且來了不止一次。
蝠的胸口劇烈起伏着,喉結滾動,幹啞的嘴唇不住抿起來又放松,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棺材中的白玉夫人,身形佝偻着,像是夏日海灘上被烈日曬卷的死蝦。
陸追用眼神問蕭瀾,這也是中了*陣?等會千萬别大吵大鬧引來鬼姑姑,那這場戲大了。
蕭瀾拍拍他的肩膀,示意稍安勿躁,既然蝠已經不是第一回來這裏,那他應當也有能力自保,不至于會鬧出太大的亂子。
果然,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之後,蝠并沒有像空空妙手那般呆滞入魔,喃喃自語。渾濁的眼底雖說盛着癡迷,卻依舊是清醒的。他圍着棺材足足走了十七八回,直到将那絕世美人從頭發絲兒到腳趾都看了個遍,方才滿足地停了下來。
屏風後的兩人不約而同心想,既然看完了,是不是該走了。然而萬萬沒料到蝠在欣賞完美人後,竟自己解開褲腰帶,站在那玉棺旁,自渎了起來。
蕭瀾:“……”
陸追:“……”
蕭瀾捂住陸追的眼睛。
陸追雙手扒拉出一條縫,硬是要看。
陰冷的棺材,逝去的美人,不老的容顔,加上旁邊一個半人半鬼,沉溺情|欲的……怪物,如此種種加起來,着實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蕭瀾很後悔,自己爲何要在今天答應帶他來看白玉夫人,竟然遇到了這等晦氣事。
陸追卻看得很認真。
自然,隻是看臉,不看别的。
他覺得在對方扭曲而又亢奮的神情下,那張變形的臉有些熟悉,像是曾經見過的某個人。
是誰呢。
陸追心想。
蕭瀾不明裏,腦袋直疼,這是打算圍觀完全程?
陸追卻依舊沒有要閉眼的意思,甚至還看得更加專注了些。
過去曾見過的種種面孔,跑馬燈般依次出現在記憶裏,最後終于與一個人重合。
季灏。
他幾乎已經快要忘了這個人。
高台上,蝠不正常地抽搐起來,整個人都癱軟在了玉棺旁,眼睛眯着,似乎獲得了極大的滿足。
這回陸追看清了,蝠身上的皮膚是白皙的,沒有任何皺紋。
那是年輕人才會有的光滑與蓬勃。
蝠大喇喇攤開四肢,任由身體暴露在寒冷的空氣裏,直到高|潮退去,情緒重新平複下來,這才匆忙穿好衣服,又深深看了眼玉棺中的白玉夫人,戀戀不舍離去。
蕭瀾搖頭:“可要熏熏眼睛?”
陸追卻道:“你猜他究竟是那年那月生的人?”(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