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山之前,阿六也沒将那黑茅谷放在眼裏。畢竟同巍峨險峻的朝暮崖比起來,千葉城外這片小山包着實不算什麽,即便沒有向導,隻靠着地圖應當也能來去自如。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山中寂靜一片,隻有夏初的蟲豸在樹上嗡嗡鳴叫。在初進山時,道路尚且算是寬敞,隔一段距離甚至還有山民搭建起來的歇腳柴棚。可越往深山走,腳下越崎岖,荊棘與藤蔓遍布,奇形怪狀的樹枝伸到路上,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稍有不慎會被劃傷臉。
原來江南富庶之地,也是會有如此荒涼的地界的。阿六覺得自己又長了見識,像江湖第一的日月山莊地上,并沒有鋪滿金磚一樣。
又往裏走了一段,便連那泥濘的小路也消失無蹤,天上月色銀白,照亮四周的參天古樹與悠悠小溪,一層黑色的凝結物漂浮在水面,分不清那究竟是水藻,還是别的什麽。
那食金獸倒是挺會挑地方跑。阿六将金環大刀換了個地方扛着,繼續往裏走,這陣卻是連蟲鳴鳥叫都消失無蹤,隻有遠處風從峽谷中穿過的聲音。
虧得爹沒有來。阿六将一隻黑胖蜘蛛從肩頭彈走,又嫌棄地拍了拍。尋了處高地攀上去,想找找看爺爺的下落,手才剛搭上去,被人一把握住手腕,用力拎了上去。
陸無名一把捂住他的口鼻:“别叫!”
阿六驚魂未定,看清面前人是誰後,方才松了一口氣,眼含熱淚道:“爺爺。”
“你怎麽會在這裏?”陸無名壓低聲音問,“明玉呢?”
阿六道:“爹還在日月山莊裏,我聽沈盟主的人說爺爺來了黑茅谷,特意尋來助一臂之力。”
陸無名道:“有人引你進來?”
“沒啊。”阿六道,“我隻在山莊管家那裏讨了張地圖,一個人來了,剛進山沒多久。”
陸無名沉默瞬間,道:“這黑茅谷内四處都是鬼打牆。”
阿六吃驚:“是嗎?”完全沒感覺到啊。
陸無名又想起了陸追曾說過,他運氣有多好,甚至連陶玉兒的迷陣也無法将其困住的種種傳聞。
……
阿六問:“食金獸呢?”
陸無名道:“你随我來。”
阿六興高采烈,滿心期待答應一聲。畢竟能和爺爺一起行動,這種機會不常有,必須好好表現一番。
走了還沒幾步路,阿六便道:“爺爺。”
陸無名頭也未回:“嗯?”
阿六道:“我撿了個東西。”
陸無名轉身。
阿六用破布墊着,手裏握了個東西,正在幽幽發着光。
雪白的,溫潤的,精巧的。
雖從未見過,陸無名卻對其再熟悉不過,是白玉蝴蝶的刀鞘,與陸家的傳家匕首恰好是一對。
阿六道:“莫非是從那食金獸身上掉出來的?”
陸無名道:“你倒是挺機靈。”
阿六喜滋滋,爹也也經常這麽說。
陸無名讓他将那刀鞘收好,兩人又繼續往深山尋去。
與此同時,一處山洞中,蝠正在瘋了一般抖動着散落一地的衣服。初夏山中依舊寒涼,他卻赤|裸着身體,像是絲毫也感覺不到寒冷。直到将那地上的衣服檢查了七八遍,确定白玉匕首的确不在其中時,精疲力竭坐在地上,雙目頹然看着眼前狼藉。
時間一點一點流走,外頭天邊突然炸開一道驚雷,銀白圓月不知何時已消失無蹤,換成了呼嘯山風與噼裏啪啦的夏季雷雨。
蝠如夢初醒,胡亂爬起來,連衣服也沒有穿,竟那麽跑了出去。
阿六也拉着陸無名,暫時尋了個避雨處。
雨點噼裏啪啦往下掉,砸在屋檐上,陸追從夢中驚坐而起,披衣下床在窗邊看了看。
“陸二當家。”同院住着的管事看他房中亮了燈,便在窗邊叮囑,“快些回去歇着吧,這雷雨過陣子會停了。”
“其餘人呢?”陸追問。他晚上本隻想靠着小憩一陣,卻沒想一覺睡到了這陣。
“其餘人?”管事道,“嶽姑娘在沈夫人房中,說是下雨不回來了。陸大俠去了城外黑茅谷抓食金獸,阿六像是也跟去了。”
“是嗎?”陸追問,“還沒回來?”
“沒消息。”管事問,“可要差日月山莊的人幫忙去尋?谷主留下了三十護院,說任由二當家差遣。”
去哪了呢。陸追微微皺眉,又擡頭看了眼天色。
一道閃電劃破長空,将天也照亮了半邊。
這場雨下的極大,也極光,幾乎蔓延到了整片江南。
蕭瀾靠在紅蓮大殿的柱子上,閉眼聽風雨聲。
陸追很喜歡這樣做。他先前不懂,便隻搬一把椅子坐在對面,看他安靜的側臉,覺得像是一幅稀世名畫,或者一座珍貴的玉雕——可又要更加鮮活,吻上去是溫暖的,眉眼彎彎,笑起來極好看。
現在隻有自己孤身一人,再下起雨來,閉起眼睛學他,聽耳畔風雨潇潇,即便不出冥月墓,也能想出外頭是何情形。天地間萬物都被洗滌幹淨,草葉是青翠的,樹木是蒼郁的,整座山中都充溢這清新的泥土氣息,和冥月墓中截然不同。
蕭瀾似乎明白了,爲何他的小明玉會那般喜歡聽風聽雨。
“少主人。”婢女在外頭敲門,“姑姑出關了,請你過去。”
“知道了。”蕭瀾思緒被打斷,又擡頭看了眼外頭那一方小小的,墨黑的天穹,方才拿起烏金鐵鞭,轉身出了紅蓮大殿。
途中遇到藥師,對方佝偻着腰,畢恭畢敬道:“少主人。”
蕭瀾問:“藥師這是要去何處?”
“姑姑身體不适,我剛去瞧過。”藥師道,“少主人也莫再氣姑姑了,不管心裏怎麽想,至少嘴上先應承着。”
蕭瀾笑笑,側身讓開一條路。
鬼姑姑依舊在幽冥池邊,獨自一人靠在躺椅上,屏退了所有侍女與弟子,正看着那血漿般濃稠的溫泉池水。
“姑姑。”蕭瀾進來,“方才在來路上碰到了藥師,聽說姑姑身體不适?”
“陳年舊疾,也不是最近的事了。”鬼姑姑擺擺手,“不妨事的。”
蕭瀾扶着她坐起來。
“年紀大了,身子自然不如以往。”鬼姑姑歎氣,“你若再争氣一些,這冥月墓我此時便能交給你,也好早日安心。”
“姑姑想多了。”蕭瀾道,“隻是小病而已,養好會沒事。”
“你是不想要這冥月墓吧?”鬼姑姑看着他。
蕭瀾道:“姑姑分明知我心中所想,又何必要一再相問。”
“你心中所想?”鬼姑姑道,“你心中所想,無非是一個陸明玉罷了。”
蕭瀾沉默不語,并非否認。
“來吧。”鬼姑姑往外走去,“我帶你去個地方。”
蕭瀾低應一聲,跟了過去。
穿過長長的墓道,兩人最終停在一處小小的暗房内,看樣子像是已經被封存了數年,床與櫃子都被厚厚一層塵土覆蓋着,地上爬滿了紅色的小花,有些甚至蔓到了牆壁上。
桌上燭火跳躍,光線是昏暗的,整間房屋都像是剛從地下升起,蒙着一層陳舊的詭異感,若是普通百姓身處此中,怕是會受驚不淺,落荒而逃。
蕭瀾道:“這是哪裏?”
鬼姑姑道:“這是你幼時犯了錯,前來閉門思過的地方。”
蕭瀾搖頭:“我想不起來。”
鬼姑姑打開箱子,從中取出一件小小的衣服,隻是不知爲何,上頭竟沾滿了黑褐色的血迹,看着有些觸目驚心。
蕭瀾道:“我的?”
鬼姑姑咬牙切齒道:“衣服是陸明玉的,血卻是你的。他自幼哄得你團團轉,心甘情願爲他賣命,簡直像是入了魔一般,你且說說,那陸家人到底有哪裏好?”
蕭瀾道:”或許是因爲長得好吧,令人見之難忘,便喜歡上了。”
鬼姑姑沒料到他會輕描淡寫來這麽一句,險些氣得頭暈。
蕭瀾繼續道:“姑姑叫我今日前來,是爲了看這血衣?”
鬼姑姑道:“我是爲了告訴你,在這冥月墓中,在你與他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蕭瀾道:“姑姑終于打算告訴我了?”
“先說說看。”鬼姑姑将血衣丢在桌上,“陸明玉都同你說過些什麽?”
蕭瀾笑笑:“說出來姑姑或許不信,可他當真什麽都沒說過,隻讓我自己想。”
鬼姑姑又問:“那你可知他爲何不肯說?”
“這個問題,瀾兒還當真想過理由。”蕭瀾道,“最後覺得那或許都是些風花雪月之事,旁人說了沒意思,要自己細品才有滋味。”
鬼姑姑擡手便是一掌。
蕭瀾單手握住她的手腕,嘴角一揚:“是姑姑要問,問了卻又要責罰瀾兒,莫非隻願聽假話不成?”
“不争氣的東西!”鬼姑姑怒道,“方才藥師前來,你當隻是爲了替我看診?更多是爲了你,你可知自己身上的毒已蔓延開來,若再不診治,便會被你心心念念的陸家人害死?”
蕭瀾道:“姑姑還是要讓我去殺陸明玉?”
“不必殺了!”鬼姑姑擡手按下機關,目光狠厲,“你隻管在這冥月墓中待着,我自會想辦法替你解毒。”
腳下土地微微顫抖,空空妙手眉飛色舞一拍衣袖,縱身躍下面前深坑。(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