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門發出刺耳聲響,來人走到床邊,聲音是慣有的冷漠:“遇險不求自救,隻會閉着眼睛裝死?”
邱子熙睜開眼睛,怒不可遏:“果然是你!”
邱子風一笑:“是我,是我什麽?”
“你這個喪心病狂的瘋子!”邱子熙掙紮,“放開我!”
“我瘋?”邱子風拎住他的衣領,将人狠狠拉起來,全然不顧對方的四肢都被牢牢捆着,這一拽,幾乎讓繩索借力勒入皮肉。
邱子熙臉色煞白,覺得下一刻自己或許會被他撕裂。
“我若是不瘋,你早沒命了。”邱子風松開手,讓他跌回床上,“好好在這待着!”
邱子熙粗喘:“你究竟想做什麽?”
“我的目的,你該一直心知肚明才是。”邱子風道,“我要鳳鳴山莊。”
“你擔心我會和你争家産?”邱子熙問。
邱子風嗤笑出聲,目光懶懶掃過他的窘狀,“你?搶家産?”
邱子熙惱羞成怒,又狠狠發力扯了一下捆住自己的繩索:“這是哪裏?”
邱子風卻已經轉身出了房門,也不知在吩咐誰,隻短短說了一句:“看緊些。”
對方答應一聲,窗口人影閃動,聽腳步少說也有七八人。
邱子熙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有些懊惱自己平時疏于武學,此時才會成了待宰的魚肉。若此番能活着出去,定要發憤圖強,将今日所受的屈辱悉數讨回來。
他豎着耳朵,期盼外頭能傳來一些别的動靜,自己多少也是邱家的三少爺,青天白日失蹤了,總該有人尋的。哪怕娘親與大哥都已經被困住,那至少還有陸公子與葉神醫,他們應不會坐視不理才是,早晚會尋來這荒宅。
不過這件事,邱子熙卻想錯了,這處破屋根本不是鳳鳴山莊内的荒宅,而是位于山中的僻靜茅屋。
負責每日送柴火的老王照舊推着車前來鳳鳴山莊,兩扇朱紅的大門卻緊閉着,敲了半天也不見開,隻聽裏頭人來人往,鬧得很,于是趕緊轉身離開——畢竟是江湖門派,萬一是有人上門尋仇呢,還是躲遠一些好。
“三少爺!”
叫喊聲此起彼伏。
卻意料之中的,毫無收獲。
“二少爺。”管家催促道,“報官吧。”
“報什麽官。”邱子風說得輕描淡寫,“傳出去讓外人笑話。”
管家聞言更着急:“可家裏都亂成了這樣,再拖下去,怕是三少爺會有危險啊。”
邱子風卻沒再回答,而是向後院走去。
管家一路看着他的背影,想了又想,最終還是狠狠一跺腳,轉身想私自去将此事告知官府,卻又被人攔住。
“這位大叔。”阿六肩上扛着金絲大刀,叉開腿威武站在門口,“你要去哪啊?”
管家膝蓋發軟,嘴裏胡亂應了一句,便趕忙告辭離開,腦中亂成一團麻。先前分明是三少爺又哭又鬧,方才讓老夫人松口,請來了這陸大俠與葉谷主一行人,可爲何現在這莽漢竟然開始幫着二少爺做事?
百思不得其解,他索性不想了,隻在心裏求神拜佛,祈求這亂子快些過去,老夫人與大少爺快些醒來。
“如何?”邱子風問。
葉瑾試了試邱老夫人的脈相,搖頭,眼神難得茫然。
他從未接觸過如此詭異的脈相,像是死人,像是中毒,可偶爾又像是正常健康的活人,同第一個出事的邱子辰一模一樣。
街邊古老流傳的話本中,關于僵屍的記載不算少,以噬咬謀同類,眼無神采,半獸半人,刀槍不入,原先隻當是故事,可現在看來……
葉瑾眉頭緊鎖,看了眼邱子風:“一時片刻,看不出什麽。”
“看不出來,不看了。”邱子風道,“我請谷主去個地方。”
葉瑾問:“哪裏?”
邱子風道:“那處鬧鬼的荒宅。”
葉瑾不解:“去那裏做什麽?”
邱子風答:“找人。”
陸追站在巷道中,看着面前濕漉漉落滿青苔的牆壁。
嶽大刀道:“是死胡同。”
陸追縱身一躍而上,下方正是那處荒宅。
嶽大刀也跟了上來,問:“公子要去看看嗎?”
“自己小心。”陸追點頭,悄無聲息落在了院中。
嶽大刀也屏住呼吸,不過即便如此,也記得替陸追撐着傘。反正公子也沒說不要,那還是少淋一些雨好。
荒宅内此時安安靜靜,并無任何動靜,顯然即便是邱子熙失蹤,也未能掰動這處所謂“禁地”的威嚴。屋門搖搖欲墜,窗戶上結滿蛛絲,不像是有人進去過的樣子。
陸追站在院中枯井邊,往裏看了一眼。
嶽大刀心裏發毛,該不是要往裏跳吧?正想開口問,卻被陸追一把扯住手腕,拉向了左側隐蔽處。
來的人是邱子風。
他像是對這裏極其熟悉,進院後沒有一絲猶豫,便跳進了枯井中。
嶽大刀看向陸追,現在要怎麽辦?
陸追搖搖頭,沖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兩人繼續盯着那井口。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工夫,見邱子風又從井裏鑽了出來,面色惶急,打算再度翻牆離開。
陸追嘴角一彎,拍拍嶽大刀的肩膀,示意她繼續守在此處,自己則是悄無聲息一路跟了過去。
嶽大刀手中攥着油紙傘,不懂陸追是何意,卻又不敢離開,隻好乖乖盯着那枯井,想着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還沒等過去多久,卻又有人進了這處荒院。
依舊有邱子風,還有一人是葉瑾。
“這裏?”葉瑾問。
邱子風點頭。
葉瑾在井口探頭,邱子風将手伸入懷中,像是要掏什麽東西。
嶽大刀看在眼中,情急之下也忘了自己在暗處,站起來大聲道:“谷主小心!”
葉瑾聞言本能回身,反手是一把藥。
邱子風閃身躲開。
……
“谷主。”嶽大刀跑上前,“你沒事吧?”
葉瑾搖搖頭,狐疑看着邱子風:“你想做什麽?”
邱子風卻問嶽大刀:“你爲何在這裏?”
嶽大刀沒搭理他,對葉瑾道:“這人不是什麽好東西,谷主要小心些。”
“這話可冤枉。”邱子風道,“這井中想來氣味不會好聞,我隻是想摸一條手巾出來而已。”
嶽大刀瞪他一眼:“你方才下去的時候,怎麽不捂手巾?”
邱子風道:“我?剛才下去?”
葉瑾也道:“剛才是何時?”
“剛才啊。”嶽大刀答。
……
葉瑾道:“姑娘是不是看錯了?剛才二少爺一直同我在一起,少說也待了一炷香的時間。”
嶽大刀:“……”
“有人易容成我?”邱子風問。
“糟了!”嶽大刀一拍腦門,“陸公子跟着那人一道離開了!”
葉瑾大驚:“去了哪個方向?”
嶽大刀伸手一指。
葉瑾當即便追了過去。
“來人!”邱子風沉聲道。
“少爺。”一群家丁從外頭湧入,都是他的心腹。
“看着這荒宅。”邱子風道,“一隻蒼蠅也不準放出去!”
衆人答應一聲,将荒宅圍了個水洩不通。
另一頭,陸追跟着那冒牌貨走走停停,圍着邱子風的住處少說也來回兩趟,卻沒進去,而是換了條岔路,徑直去了後院。
沿途風越來越涼,人也越來越少。
路的盡頭是一片雜亂的柴房,年久失修,風化斑駁。
邱子風停下了腳步。
陸追道:“大少爺。”
寒風驟起,幾枚銀針迎面飛來,針尖幽紅,不知淬有何物。
陸追手中寒光一閃,将暗器斬落在地。下一殺招緊随而至,速度極快且陰毒狠辣,皆是要命的死手。
陸追身姿輕靈,腳尖劃過屋頂殘瓦,單手揚出極小的蛛絲銀鈎,從對方臉上生生扯了張面皮下來。
邱子辰有些狼狽地後退兩步,眼底恨意驟現。
陸追道:“看來我沒猜錯,果真是你。”
邱子辰道:“我和陸公子無冤無仇,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陸追想了想,道:“那你算我多管閑事吧。”
這話說得随意,卻反而更加勾起了邱子辰的怒火。他雙臂一震,不知從何處抖落兩把短刀,再度纏攻上來。
陸追揮劍挾風,與他鬥得難舍難分。偶爾雙目相接,便見邱子風雙目泛白,不似常人。而每每有此異狀出現時,情緒也會随之暴躁起來,出招淩亂而又狠毒僵硬,像是想要速戰速決,将他置于死地。
陸追心裏搖頭,合劍回鞘雙膝一曲,恰好躲過對方一刀橫掃。袖中一枚飛镖同時閃出,直逼邱子辰面門。
不過卻打了個空。
因爲陸無名從天而降搶先一步,将邱子辰隔山一掌拍了個魂飛魄散。
……
陸追道:“爹。”
“沒事吧?”陸無名問。
陸追搖頭:“我沒事,不過這位邱大少爺似乎中蠱了。”
“中蠱?”邱子風是陪陸無名一道尋來的,聽到後道,“何以見得?”
陸追道:“我不是大夫,不過看他雙目失神,不像是正常人,不如先帶回去吧。”
邱子風擡手封住邱子辰三處**道,叫來手下将他擡了回去。
葉瑾迎面跑來。
“出了何事?”陸追趕忙扶住他。
葉瑾氣喘籲籲,對邱子風道:“你娘也是人易容的?”
邱子風臉色一變:“人在哪?”
葉瑾道:“被我撒了一把藥,暈了。”
待陸追一行人趕過去,牆角下哪裏還有邱老夫人,分明是個骨骼瘦小的男人,臉上傷痕遍布,一張□□脫落在地,隻能憑借着衣服認出來。
邱子風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他先前一直以爲娘親是被邪教洗腦,卻從未想過,竟是完全換了個人。
而在兩處院落中,負責守着“邱老夫人”與“大少爺”的丫鬟仆人還茫然不知,還時不時進屋看看床上躺着的人,見依舊一臉蒼白昏迷不醒,便又趕忙躬身退出去,不敢出大聲。
邱子風怒火沖天一腳踢開門,黑着臉大步進了卧房,擡手在那“邱老夫人”耳後摸索半天,果然又完整撕下來一張面具。至于睡着的“邱子辰”,自然也一樣是由旁人易容而成,都是假貨。
真正的邱老夫人不知人在何處,兩個假冒者一個被打成重傷,另一個一直躺在床上的,則壓根是用傀儡人所制,體内灌了七八種蠱蟲,脈相才會時死時活,時而詭異時而正常——全看是那種蠱蟲在活動。而真正的邱子辰則被陸無名一掌拍得昏迷不醒,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看架勢一時片刻不會好轉。至于那處枯井,陸無名親自帶人下去探尋,果然發現了暗道密室,另有一頭連接着花園假山,隻是裏頭桌椅翻落在地,早已空空如也,還是遲了一步。
沒抓到食金獸,沒有看到滿身毛,葉神醫歎氣,又往那假的邱老夫人嘴裏塞了一把藥。
陸追問:“三少爺在何處?”
“後山,柴棚裏,很安全。”邱子風道,“我将人關進去的。”
此時天色已暮,山莊内也安靜了下來,搜尋邱子熙的人已經停止,雖不清楚究竟出了何事,不過都隐約聽到傳聞,說老夫人或許是假的——至于是從何時開始假,那不知道了。
忒吓人。
邱子風道:“我擔心他們馬上會對三弟動手,才會将人打暈送出去。”
覺察到娘親有異樣,是在幾年前。
“在爹去世後,原本這山莊是該交給我的,可娘親卻一反常态,說要由她親自執管。”邱子風道,“倒不是說不給我便不對,隻是娘親平日裏對這些事情毫無興趣,那次卻态度堅決,我難免心中生疑。”
再往後,邱老夫人做事的手腕與風格,都純熟而又決絕的不似以往,将镖局的産業越做越大,邱子風心裏的疑慮也越積越多,越發堅信她是入了邪教,被人洗了腦子。
他的确想要掌管整座鳳鳴山莊,卻也并不想爲此衆叛親離,因此一直在暗中布局,打算查明一切。卻不曾想,幾年時間下來,一切都在朝着越來越不可控的态勢發展。
邱老夫人愈發情緒不可琢磨,而一向吊兒郎當的大哥也出現了變化,會幫着母親當衆訓斥自己,表情僵硬而又詭異,可在隔天又會将怒意轉瞬忘卻,繼續酩酊大醉賞樂看舞,像是分裂成了兩個人。
唯一沒有改變的,是邱子熙,邱子風也因此對他多留了幾分意,直到他發現,邱子辰一直在有意無意地接近這個三弟,自己正在變成被全家孤立的那個。
一股寒意湧上心頭,而此時此刻,魅妖也正好離奇失竊。
“那究竟是什麽?”陸追問。
“我先前所言非虛,魅妖的确是一對玉笛。”邱子風道,“不過相贈之人不是什麽紅顔知己,而是西南小葉寺一位高僧。”
“有何用?”陸追又問。
“驅鬼邪,相傳在入墓時帶着魅妖,便能換得來去幹淨,不會被厲鬼纏身。”邱子風道,“再想起曾見過的紅蓮盞,我知道這件事的最終目的不單單是我,不單單是鳳鳴山莊,而極有可能是那傳聞沸沸揚揚的冥月墓寶藏。”
陸追道:“二少爺的确心思缜密。”
“心思缜密隻能發現端倪,卻無力解決。”邱子風道,“大哥瘋了之後,我曾猜測或許是母親給他洗腦失敗,導緻人瘋瘋癫癫,不過也沒什麽證據。不過天無絕人之路,此時恰好聽到探子來報,說陸公子與葉谷主一行人來了梧桐鎮。”
嶽大刀在旁插話:“可爲何邱老夫人會答應,甚至還親自攔路相迎?”按照常理,難道不該盡力推脫才對。
邱子風看了眼陸追。
陸追道:“若那冒牌的邱老夫人最終目的是冥月墓,自然是想要我的。”且不說江湖中七七八八的傳聞,哪怕是拿自己當個入墓時的向導,也聊勝于無。
邱子風道:“我猜也是如此。”
接下來的事情不用他說,陸追也能推測個七七八八。
這一家人各自都懷有不同的心思,有人想要借自己進冥月墓,有人想要借自己查明真相,也有人想借自己救人,總歸無論最終目的是什麽,途徑倒是出奇的一緻。
陸追道:“那食金獸呢?”
“這我當真不知道。”邱子風道,“應當是大哥暗中養的,待他醒來後再問吧。”
葉瑾聞言去了隔壁,又往嘴裏多塞一把藥。
邱子辰眼皮子顫抖兩下,總算是醒了過來。
葉瑾在他面前晃晃手:“還清醒嗎?”
邱子辰眼神木然。
不應該啊,按理說那兩把藥吃下去,體内的蠱該死一大半才是。葉瑾撸袖子,掀起他的眼皮又看了半天。
邱子辰又暈了過去。
葉瑾:“……”
陸追在旁安撫:“不急不急。”
葉瑾“嘩啦”抖開一包銀針。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邱子辰醒倒是醒了,卻失憶了,完全想不起來先前的事情,甚至不知自己是何人。
……
裝的還是真的。葉瑾心底狐疑,圍着他來回打量。
邱子辰一臉惶恐縮在角落,看着滿屋子的人。
陸追想了片刻,将葉瑾拉了出去,将自己那日看到他耳後圖騰紋身的事說了一遍。
葉瑾奇道:“一模一樣?”
“的确并無差别。”陸追道,“所以我猜他應當不是裝的,而是被洗掉了記憶。”
“可我行醫多年,從未見過這類蠱毒。”葉瑾道,“先前聽你說,我以爲是隻有冥月墓才有。”
“或許當真是隻有冥月墓中才有。”陸追道,“别忘了,那食金獸也曾在墓中出入。”
“那這反而好事了,”葉瑾道,“我若能治好邱子辰,豈不是也能治好蕭瀾?”
陸追道:“多謝。”
葉瑾:“……”
我是假設一下,先不要謝。這玩意聞所未聞,心裏沒底。
兩人說話間,阿六出門愁苦道:“這位邱家的大少爺,像是當真什麽都想不起來了,而且還有些傻了吧唧,多問兩句便嘤嘤哭起來。”也不知是什麽毒蠱,忒缺德。
陸追:“……”
這回換葉瑾安慰他:“我治病,後遺症也是會一并看好的。”很負責,并不會砸江湖第一神醫的招牌,更不會讓那冥月墓的少主人也嘤嘤哭泣起來。
陸追道:“嗯。”
而那假冒的邱老夫人,在一個時辰後也醒了過來。剛睜開眼,一大桶冰水便嘩啦啦當頭澆下,人也被踉踉跄跄拖到了院中。
春末子夜,也是極冷的。小風一卷,上下牙磕得如同打鼓。
邱子風道:“我娘在哪裏,你又究竟是誰!”
看着周圍一圈人,那冒牌貨自知不會再有活路,倒也幹脆:“如我說了,可否給個痛快?”
邱子風道:“好。”
“你娘已經死了。”那人道,“可我并未虧待她,早已同你爹合葬了。”還有半句話沒說,隻是爲了做這十成十相似的面具,用蠟油倒模時不慎将她的臉給毀了。
邱子風面色陰郁,寒意可殺人。
“我本是冥月墓中一個奴仆,連名字都沒有。”那人斷斷續續說着,面容在四周熊熊火把下,扭曲得令人心悸。
在多年前的一天,一個怪人出現在他面前,問他想不想擺脫這乏味而又無趣的生活。
“我說想,他便帶我出了墓。”那人繼續道,“他說他叫蝠,已經在這世間存活了數百年。”
強占宿主之法并非人人能用,爲确保萬無一失,蝠先帶着他隐在暗處,将邱老夫人的姿态學了個*不離十,後方才趁着邱老莊主出殡之際,讓他易容搶奪了邱老夫人的位置——并且在不久後喬裝成道士上門,日日與之密談。這樣往後即便再有人覺察出異常,也隻會往悲傷過度,或者邪教洗腦的方向去想。
而事實證明,蝠的眼光的确不算差。這無名氏雖說隻是個守墓人,卻武功不弱,甚至有着極其驚人的學習能力與記憶能力,連最貼身的婢女,也未覺察出太多異樣,隻覺得嗓音粗啞了些——但在莊主去世時,老夫人日日以淚洗面,落下了病根也難免。
“爲何偏偏是我家?”邱子風問。
那人答:“因爲紅蓮盞在鳳鳴山莊中。”
陸追與陸無名對視一眼,這世間一共隻有兩個紅蓮盞,照他所言,冥月墓丢失的紅蓮盞原來是在鳳鳴山莊中?
“十餘年前,蝠得到了紅蓮盞。”那人道。
陸追微微皺眉,十餘年前自己聽聞冥月墓紅蓮盞失竊,帶人趕過去時密道中已血流成河,因此被蕭瀾記恨數年,原來卻是蝠所爲?
“他當時也受了傷,帶着紅蓮盞昏迷在路邊,卻恰好遇到了押镖路過的邱老莊主。”那人繼續道,“或許是以爲蝠已經死了,所有财物連同紅蓮盞一起,都被他撿走了。”
邱子風:“……”
“當時蝠奄奄一息,隻能眼睜睜看着人遠去,不過卻記住了镖局的名号。”那人道,“在養好傷之後,他想盡辦法往山莊中闖了無數次,都未能找到紅蓮盞,便想出這個辦法,利用山莊女主人的便利來搜尋。”
而在順利入主鳳鳴山莊後,兩人又設下計謀,挑選不務正業武功稀松的邱子辰,想将他慢慢變成傀儡。
“我也不知蝠用了什麽法子,那邱家大少爺很快便服帖起來。”那人道,“我眼睜睜看着他身上的戾氣越來越重,有時甚至連開始對蝠頤指氣使,我原以爲蝠會生氣,可他并沒有,反而很高興,說喜歡這種性格的人,還将自己先前的事情說給他一個人聽。有時邱子辰恢複了本性,怯懦而又吊兒郎當起來,他反而大光起火,對他又打又罵。”
說完之後,那人緩了緩,又道:“總之他二人像兩個瘋子一般,今天你兇,明天我兇,一起謀劃着要成大事。邱子辰的胃口越來越大,瘋魔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我提醒過蝠,這樣遲早會出事,可他不聽。”
邱子風面色漠然,一直在沉默聽他說話。
“後來果然,邱子辰很快瘋了。”那人又道,“狂躁咆哮,又咬死了自己的丫鬟,蝠這才開始後怕,又替他将蠱蟲取出來了一些。”
“邱子辰便又恢複了正常?”陸追猜測。
“時好時壞。”那人道,“蝠經常會消失,不過他會傳消息回來,這回也是他讓邱子辰裝瘋,讓我想盡一切辦法,趁此機會綁了陸公子。”
陸追道:“隻有這一個目的?”
那人頓了頓,又道:“還有,即便不能綁了陸公子,也要設計利用陸公子的手,除去二少爺。”
邱子風冷笑一聲。
“當日托盤中那些出自冥月墓的寶物,也是蝠給我的,目的便是引誘陸公子上鈎。”那人接着道。
而在陸追一行人住進山莊後,所謂邱子辰吃了邱老夫人,邱老夫人毒發,自然也是計謀的一部分,好将所有的疑點都引向邱子風。這樣一來,即便陸無名等人不出手對付邱家二少爺,那在陸追被綁時,也不會懷疑到卧床不起的邱老夫人與邱子辰身上。
陸追問:“紅蓮盞在何處?”
“在蝠手裏。”那人道,“原本是藏在後院一處廢舊佛堂的,我發現後便取出放在自己屋中,後又給了蝠。”
這句聽着不像假話,陸追又問:“那蝠究竟是何來曆?”
“我隻知道他出自冥月墓,至于具體來曆,他隻同被蠱毒操控的邱子辰說過。”那人搖頭,“我不知道。”
燈籠中蠟燭燃盡,熄了三兩盞,院中愈發黑暗起來。
那人道:“我隻知道這些了。”
邱子風擡手,讓人将其暫時擡了下去。
空氣又冷又悶,無人說話時,連呼吸也是壓抑的。
陸追道:“可要去接三少爺回來?”
“讓他在外頭好好安生兩天吧。”邱子風道,“家中亂麻一片,先規整好再說,三弟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裏,我得想想要怎麽同他說。”
陸追點頭:“也好,今日大家都累了,到此爲止吧。”
邱子風道:“多謝。”
陸追道:“二少爺節哀。”
“我會替娘親報這仇。”邱子風道,“罷了,我先送諸位回去。”
一行人一路無話。在寒風中站了太久,回到小院後,陸追一連喝了三杯熱水,身上才暖和回來。
嶽大刀終于有機會問:“公子是何時覺察出異常的?”
“那人從井中躍出時,腳上所穿鞋靴有一處污漬,同我先前在邱子辰床邊看到的一樣。”陸追道。
阿六遺憾:“真是可惜了。”紅蓮盞與食金獸原本都在這山莊中,隻可惜一個都沒找到,白白喪失了大好機會。
嶽大刀道:“那現在這鳳鳴山莊的事搞清楚了,我們是不是能走了?”
葉瑾搖頭:“我還想再看看邱家大少爺的蠱毒。”畢竟同蕭瀾的症狀有五六分相似,而陸追看上去又極想幫蕭瀾解毒。
陸追道:“再待三天吧,我也有些事情要做。”
陸無名皺眉:“你有什麽事情?”
陸追道:“不是什麽大事,有幾句話想同邱家三少爺說罷了。”雖說隻是個被寵壞了的世家公子,不過他心眼并不算壞,能幫一把也好。
邱子風做事雷厲風行,也不怕将家裏的醜聞傳出去,還沒等到第二天下午,關于這山莊裏頭發生的事情便已傳得人盡皆知。那冒充邱老夫人之人也被懸在邱家祖墳前謝罪,引來衆人指點圍觀。
邱子辰依舊瘋瘋癫癫,葉瑾從他身體内取出許多蠱蟲,将沒見過的分類養起來,打算在路上研究。臨走前叮囑了五六回,讓邱子風務必不可虧待他,因爲将來或許還要拿來試藥。
至于邱子熙,在得知所有事情的真相後,還未來得及震驚,便被陸追叫到了房中。
“公子。”邱子熙紅着眼眶。
“先别哭,聽我說話。”陸追道,“除了這家,你還有何處可去?”
邱子熙道:“有個姑姑,遠嫁到了東北。”
“去找親人吧,或者獨自去江湖闖蕩曆練,也成。”陸追道,“留在鳳鳴山莊中,你應當不是二少爺的對手。”
“二哥?”邱子熙遲疑道,“公子的意思是……可他救了我。”
“我不是說二少爺是壞人,他應當也不會對你不利,可前提是你本分安穩,能被他養一輩子。”陸追道,“你想嗎?”
邱子熙搖頭。
“你曾想過要奪鳳鳴山莊,這應當是他的大忌,雖能看在兄弟情分上救你一次,可這根心間刺也沒那麽容易拔出。”陸追道,“若我是你,在前路未明時,便會重新換個環境,将來的事将來再說,先将眼前的日子過好。”
“那大哥呢?”邱子熙問,“他會不會……”
“葉谷主叮囑了七八回,雖是以試解藥的名義,不過也足以能讓他得到良好的照顧,況且我早說了,二少爺絕非大奸大惡之徒,隻是不喜有人觊觎他想要的東西罷了。”陸追道,“等何時你翅膀硬了,若還擔心你大哥,再來将他接走吧。”
邱子熙點頭:“我知道了,多謝陸公子。”
陸追笑笑,未再多言。
有一件事邱子熙忘了問,他也便沒說。邱子辰體内蠱毒驟然猛增變成瘋魔之态,連葉瑾也說不清緣由,後來直到從他身上挑出一條綠仙人,方才明白過來——此蟲能令體内的蠱蟲性情狂躁随血逆流。聯想起先前邱子熙曾說過,親眼看到邱子風三更半夜翻進了邱子辰的院落,沒幾天邱家大少爺便開始吃人,其中因果,不言自明。
怕是邱子風早已隐約覺察出自家大哥的異狀,所以才會以綠仙人試探,從而讓邱子辰發瘋。
這世間有一類人,眼裏永遠隻會有自己想要的東西。隻要旁人觸及不到那條線,那這瘋狂而又貪婪的内在,便會被牢牢鎖在謙和有禮的表象下,隻在血液中隐隐流動,随時準備呼之欲出。
不能被稱之爲壞人,因爲他們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好的。
可也絕對不是一個好人。
第二天,邱子熙便尋了個借口,策馬離開了鳳鳴山莊。而在第三天傍晚,陸追一行人也動身繼續前往千葉城。
雖說多耗了一段時間,可也不算一無所獲,至少知道了當年那伏魂嶺血案是誰所爲,以及冥月墓紅蓮盞的下落。
隻要找到蝠,那這一切都有了結果。
阿六一甩馬鞭,朝着日月山莊的方向疾馳而去。身後則是跟着一個雇來的馬夫,專門負責牽着葉谷主的驢,慢慢走。
畢竟跑不快,按照駕車駿馬那追星趕月的架勢,能活活累死。
……
天氣越來越熱,陸追身上的衣裳也越來越輕薄。暖爐被徹底收了起來,沿途的點心也從熱乎乎的紅豆湯變成了薏米綠豆水。
夏天來了。
而這是千葉城頂好的時節。
看着眼前的盎然綠意與亭台樓閣,阿六憋了半天,一個字都沒憋出來,于是催促陸追:“爹,你快寫一首詩。”否則簡直辜負了這番美景。
“沒看出來,你最近倒是越來越斯文。”陸追扶着他跳下馬車,“進了日月山莊,也要學得斯文些,知不知道?”
“知道。”阿六打包票,“我一定不給爹丢人。”畢竟是江湖第一山莊,據說連地上都鋪着珍珠與黃金,不知能不能撿一撿。
“谷主回來了!”家丁打開門後大喜,趕緊差人去通報莊主與夫人,又道,“可惜大少爺還沒回來。”
沒回來沒回來吧。葉瑾緊了緊包袱繩子,反正不熟。
不過到底是什麽破事,居然去那麽久。
葉谷主目露兇光。
想打人。
家丁:“……”
家丁往他身後看了眼:“是客人嗎?”
“是我在王城結識的朋友。”葉瑾緩和了一下情緒,“帶回家養病的。”
阿六抓緊時間,往裏瞄了一眼,看地上究竟有沒有鋪金磚。
而後便見一團金燦燦的光影,在院中“啾”一下轉瞬即逝。(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