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弟子名叫阿魂,自幼跟在蕭瀾身邊,雖說稱不上心腹,卻也算是冥月墓中難得能說上話的人。性格忠厚老實,是腦子轉彎有些慢,一着急還結巴,所以常常被其餘師兄弟欺負。被蕭瀾出手救過兩三回後,便心甘情願做了跟班。
而鬼姑姑此行之所以會帶着他,八成也是看在蕭瀾的面子上。
阿魂道:“是黑蜘蛛親自出手,将人抓回來的。”
蕭瀾道:“他的傷好了?”
“應該好了。”阿魂小聲道,“兇得很,那裘鵬已經夠慘了,還被他又打沒了半條命,我方才進去看了一眼,血糊刺啦的。”
蕭瀾伸手推開門。
屋内有斷斷續續的□□,裘鵬蜷縮在角落裏,渾身都是血,看着已經奄奄一息。黑蜘蛛抱臂站在一旁,眼神漠然。
蕭瀾道:“姑姑。”
鬼姑姑問:“你今晚可曾出過門?”
蕭瀾搖頭:“一直在運功調息,出了什麽事?”
“有人放走了裘鵬。”鬼姑姑道。
“是嗎?”蕭瀾看了眼黑蜘蛛,“現如今整個鷹爪幫都已投靠了姑姑,裘鵬獨身一人又受了重傷,即便當真放走了,隻怕也是死路一條,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黑蜘蛛道:“聽少主人的意思,這人是我放走的?”
蕭瀾“噗嗤”一聲笑出來:“我可沒說,哪能是左使放的,不是你抓的嗎?看這受傷的深淺,八成還是拼死拼活抓的,真是辛苦了。”
鬼姑姑重重放下茶杯,似是不悅他二人在此時鬥嘴。蕭瀾挑眉,上前握住裘鵬的下巴扭過來,見那臉上遍布血污與泥土,一道尚未愈合的傷疤深可見骨,新鮮的肌肉翻卷着,是醜陋的,卻也醜不過那怨毒的眼神,似是恨不得殺盡世間所有人,與當初在樹林中那風韻猶存的美豔婦人判若兩人。
蕭瀾道:“姑姑打算如何處置他?”
鬼姑姑道:“可有辦法讓他撐回冥月墓?”
蕭瀾搖頭:“看着氣數将盡,受傷太重,神仙難救。”
裘鵬無聲笑出來,眼底像是有了片刻解脫,又緩緩往牆角蜷縮了些。
蕭瀾這才看出來,他全身筋脈都已斷裂。
看着面前爛泥一般的人,蕭瀾道:“姑姑若是有什麽想問的,盡快問吧。”
鬼姑姑道:“他失聲了。”
蕭瀾微微皺眉。
裘鵬嘴角又溢出鮮血,咳嗽也劇烈起來。
鬼姑姑道:“若是救不了,由你結果了他吧。”她一直對蕭家的滅門慘案多有回避,畢竟不管背後真正的原因是什麽,翡靈都是将殺手引進蕭家大宅的那個人。因此此番也隻說了讓蕭瀾動手,沒有再多言其它。
裘鵬又呵呵笑起來,與那醜陋的侏儒比起來,他是當真挺願意死在蕭瀾劍下,說不準來生便能遇到一個與他一般高大英俊的男人,再陪自己快活一輩子。隻是要再小心些,莫要來人又殺了别人全家,那不好了。
看着那幾乎已經浸泡在血中的人,蕭瀾心裏隻有厭惡。他一直隻将鷹爪幫視爲那幕後人的棋子,也并不覺得裘鵬是自己真正的殺父仇人,被遺棄的廢物罷了。
可有一件事,他必須問明白。
鬼姑姑與黑蜘蛛都在後頭,蕭瀾擡手揚起一道掌風,貫穿着巨大的内力,雷霆貫穿裘鵬胸口。
很快,那不斷痙攣的人僵直了下來。
黑蜘蛛不陰不陽道:“少主人的内力像是又漲了三分,真是可喜可賀。”
蕭瀾不想接話,站起來道:“阿魂!”
“在!”阿魂将手裏的吃食一股腦塞進嘴裏,拍拍衣襟跑進來。
“扛去亂葬崗扔了,用化屍水處理幹淨。”蕭瀾吩咐。
阿魂答應一聲,也不嫌髒,上來扯過黑布包好,扛着往外跑。
“下回讓你的人加強防守。”鬼姑姑不悅。
“是。”黑蜘蛛低頭,“屬下知錯。”
“若沒其它事,我先回去了。”蕭瀾道,“姑姑也早些休息吧。”
鬼姑姑點點頭,眼底看不清是何表情。
後半夜的時候,阿魂獨自折返,偷偷摸摸敲了敲蕭瀾的房門,而後便自己溜了進去。
蕭瀾問:“如何?”
阿魂道:“扔了。”
蕭瀾倒了杯茶水,等着聽下一句。
阿魂繼續道:“然後我守在暗處,過了一陣子,有人将他擡走了。”
蕭瀾道:“多謝。”
“少主人客氣了。”阿魂道,“那些人是誰?”
蕭瀾将茶杯遞給他:“将來自會告訴你。”
阿魂答應一聲,也沒多問。
待到四周再次安靜下來,蕭瀾又像方才那樣靠着門闆坐下,重新閉起眼睛,想要找回更多回憶,腦海中卻隻剩下一片空洞,像是曠野刮過風。
有些遺憾,可也不沮喪。
畢竟一切都在向着越來越好的方向發展。
記憶中的戀人,與現在既像又不像。少了幾分成熟穩重,多了些青澀和忐忑,喜歡看星光與月光,也喜歡拉着自己找一個無人打擾的角落,隻靠着坐在一起,什麽話都不說。
如同擁有了巨大的寶藏,失而複得的喜悅幾乎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便将方才想起來的事情,又仔仔細細在腦海中重複了一回,生怕會漏掉一個小小的細節。心之人每一個笑容,每一句話,都是彌足珍貴的,他打算記住一輩子。
天色很快蒙蒙亮了起來。
房中,葉瑾靠在床邊,睡得很香甜。陸追扯過一邊的被子,将他裹得更加嚴實了些,自己卻依舊睡意全無。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他猛然擡起頭。
陸無名推門進來。
葉瑾也被驚醒,迷迷糊糊道:“前輩回來了。”
陸追也松了口氣:“爹。”
“怎麽都沒好好睡。”陸無名搖頭,“這點小事,還怕我會失手不成。”
“怎麽樣了?”陸追問。
“這山莊内的賬目極亂。”陸無名道,“光是邱老夫人三年前賀壽,賀禮有四五個人在收,有的裝訂在了一起,有的依舊分開疊放着,壓根看不出什麽。”
“所以光看賬目,并不能找出是誰收了那批冥月墓的珍寶?”葉瑾打着呵欠替他倒了杯熱茶,“前輩辛苦了。”
“你們有沒有覺得,那邱子風有些問題?”陸追裹着被子,盤腿坐在床上。
“什麽問題?”其餘兩人異口同聲。
陸追想了會,道:“說不上來,可是讓人覺得不舒服。”
“的确是狂傲自大了些,不過世家公子,有這樣的脾氣并不奇怪。”陸無名道,“我不覺得他有問題。”
陸追又看向葉瑾。
葉瑾也搖頭:“我是不喜歡他,不過要說他是不是有問題,說不準。”
陸追遲疑:“嗯。”
“做事哪裏能單憑感覺。”陸無名道,“好了,快些睡吧。”
等了一夜,什麽結果都沒有,陸追趴在床上,繼續想事情。
這麽大一座山莊,镖局分号遍布全國,邱老夫人又是出了名的精細缜密,爲何賬目卻如此混亂,不該啊。
如此七想八想,不多時天已經大亮,院中依舊是靜悄悄的,他獨自起身洗漱吃飯,伸着懶腰出了門。
“陸公子怎麽來了。”邱老夫人正在花園中打拳,見着他後上前笑道,“身子好了?”
“原本也沒到下不了床的地步。”陸追道,“家父擔心罷了。”
“看你這臉色,病也還沒好全乎。”邱老夫人吩咐下人拿來一個棉墊,放在太陽下的竹椅上,又問,“吃過早飯了嗎?”
陸追點頭。
“這回真是我對不住公子了。”邱老夫人握着他的手拍拍,“去不成日月山莊,隻能住在我這多事之秋的宅子裏。”
“老夫人言重,我也沒什麽事。”陸追道,“兩位公子不在嗎?”
“子風在處理家裏的事情,子熙在看着他大哥。”邱老夫人道,“昨夜尚且算是順利,一直昏睡着,也沒鬧。”
“先前聽江湖傳聞,還當這鳳鳴山莊裏頭做主的人是老夫人,原來是二公子。”陸追道,“是因爲大少爺出了事嗎?”
“倒不全是因爲子辰,我老了,總不能将所有事都攬在自己懷中。”邱老夫人道,“這兩年子風做的很好。”
陸追替她倒了一盞熱茶:“不單單是二少爺,三少爺當日出城來接時,也極有禮數。”
邱老夫人歎道:“子熙也是個好孩子,跟他二哥學了不少東西。”
“二少爺的東西找着了嗎?”陸追又問。
邱老夫人搖頭:“隻顧着擔心子辰,其餘的事情,我還當真沒顧得上問。不過八成沒有,既然驚動了官府,找到了多少該同我說一聲。”
“丢了什麽?”陸追漫不經心端起茶杯。
“魅妖。”身後有人道。
陸追:“……”
“陸公子,”邱子風笑笑,繞道前頭道,“早啊。”
陸追面不改色,心裏卻有些詫異。自己也算是高手了,可方才卻全然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
“忙完了?”邱老夫人問。
“忙完了。”邱子風道,“三家镖局的掌門人已經回去了,娘親在同陸公子聊什麽?”
邱老夫人道:“閑談兩句,陸公子方才還在誇你同子熙。”
“是嗎?”邱子風随手拉了把空椅子坐下,“對了,來時遇到子熙,他像是有事要找娘親。”
“那我去看看。”邱老夫人站起來,“代我好好照顧陸公子,切莫怠慢。”
“自然不會。”邱子風笑得雲淡風輕,“明玉公子在江湖上鼎鼎有名,我也正好讨教幾句。”
“那老身先走了。”邱老夫人道,“陸公子隻管将這裏當成自己家,有什麽想要的,同子風說便是。”
陸追點頭,站起來目送她一路離開。
邱子風微微擡手,周圍一圈下人立刻便躬身退下,方才還熱熱鬧鬧的花園裏,頃刻隻剩下了兩個人。
陸追道:“二少爺有事要說?”
“我這人不會拐彎抹角,不客套了。”邱子風放下手中茶杯,噗嗤一笑,“陸公子若想知道關于我的事情,隻管開口問便是,我娘這兩年沒有管過事,你問她,也得不到答案。”
陸追與他對視。
邱子風繼續道:“我要找的東西,還當真與我大哥無關。那是一支玉笛,名叫魅妖,原是紅顔知己相贈,隻可惜前幾天卻被人偷了。”
陸追道:“被誰所竊?”
“我若知道,又何必大張旗鼓來尋。”邱子風笑着搖搖頭,“不過魅妖本是一對,琴瑟和鳴方能攝人心魂,隻偷一個,與尋常的樂器并無區别。”
陸追道:“所以二少爺便放出風聲,告訴對方要偷偷一對,引他再次上鈎?”
邱子風點頭:“聰明。”
陸追道:“那又爲何要對進城之人嚴加搜身?”
邱子風道:“做做樣子罷了。”
陸追不解。
邱子風道:“找人随意編了一則故事,說若拿着一半魅妖來山莊裏,隻要靠近另一半,手中那個便會微微顫動,藏無可藏。”
陸追道:“所以?”
“所以我可沒指望能在城門口堵住他,隻是想讓他更加相信這故事罷了,下回再來偷的時候,也好帶着另一半。”邱子風道,“我也抓得省事些。”
陸追道:“原來如此。”
“我可沒撒謊,陸公子要信才是。”邱子風遞給他一盞茶。
陸追道:“我該回去了。”
“隻有這一個問題?”邱子風叫住他。
陸追道:“不然呢?”
“我大哥的事,不是我做的。”邱子風道。
陸追:“……”
“我知道,這山莊裏一大半的人都懷疑我,甚至連娘親都懷疑我。”邱子風道,“不是我做的。”
陸追問:“那是誰?”
邱子風攤手。
陸追道:“家父既然答應了,想來總會給邱老夫人一個交代。”
“那我可指着陸前輩還我清白了。”邱子風伸出手,“陸公子也要幫我。”
陸追心裏搖頭:“告辭。”
邱子風笑笑,将手收回去:“陸公子慢走。”
陸追一路出了樹林,一直在想方才兩人的對話。
邱子風說話太直白,而太直白的人,要麽的确是坦坦蕩蕩,要麽便是心懷鬼胎得已經習以爲常,撒起慌來如同一日三餐。
他暫時分不清對方是哪一種。
不過既然這位邱二少爺主動送上了門,不管是真是假,至少都能拿來一用。
回到住處,葉瑾正在院中喝茶,見到他後吓了一跳:“二當家什麽時候跑出去的?”還當一直在屋裏頭睡覺。
陸追道:“去花園裏散了散心,遇見了邱老夫人與邱子風。”
“所以呢?”葉瑾問。
“那個邱子風,”陸追想了想,“的确不怎麽招人喜歡。”
葉瑾道:“有問題?”
“先前我以爲他有問題的,不過方才他自己跑來,同我說了一堆。”陸追将事情複述了一遍。
“魅妖。”葉瑾單手撐着腮幫子,“一聽這個名字,知道非常非常**|蕩。”
陸追:“……”
這不是重點。
葉瑾道:“你打算怎麽辦?”
陸追道:“我打算從他嘴裏,将所有的事情都套出來。”
“能行嗎?”葉瑾點點自己的腦袋,“聽你方才所言,他不像是這裏不好用,别最後将自己繞進去。”
“試試吧。”陸追道,“至少食金獸在這,也不算全然與我們無關。”
葉谷主立刻坐直,再次想起了滿身毛。
好!
“谷主,神醫啊!”家丁突然連滾帶爬沖進來,臉色惶急,“我家大少爺,大少爺……”
“大少爺怎麽了?”葉瑾站起來。
“神醫救命啊!”家丁連連磕頭,大哭道,“他将老夫人給吃了。”
陸追臉色頓時煞白:“什麽?”
“方才,在方才。”家丁語無倫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什麽。
陸無名聽到動靜也出了卧房,葉瑾拎起藥箱,四人急匆匆趕去看究竟。出事的地方在邱子辰的卧房,聽人說邱老夫人原本還要喂藥給大少爺,可下人尚未将藥碗端進門,屋内傳來哀叫聲,待到家丁沖進去,老夫人已經滿身是血倒在了地上,同丫鬟小紅一樣,臉上被啃咬得都是血,手上的肉也丢了一塊。
“大少爺呢,他怎麽樣了?”陸追問。
“還在睡,一直在睡。”下人戰戰兢兢回答,“被二少爺下令,拖去地牢裏關着了。”
葉瑾坐在床邊,替邱老夫人仔細處理好傷口,回身道:“放心吧,并無性命之虞,隻是……那傷口極深,臉上怕是會留個傷疤。”
邱子風語調中帶着壓抑的怒意:“混賬!”
“罵他做什麽,瘋魔中蠱,往往都不會有屬于自己的意識。”葉瑾道,“先出去吧,讓老夫人好好休息。”
陸追正在院中陪邱子熙說話,這位三少爺此番着實被吓得夠嗆,好不容易才被哄回去歇着。
“怎麽樣?”陸無名問。
“沒事。”葉瑾答的簡單,心裏卻像是壓了巨石。這蠱毒太過詭異,他實在想不清那到底是什麽,能将人變成野獸,殺人的方式竟是通過啃咬。況且昨夜是他堅持不必将邱子風送回水牢,今日才會出事。雖說邱家沒人提,可這罪責的确推不掉。
院中陷入沉默,春末本該是微寒清爽,此時卻比酷夏更令人窒息。
邱子風道:“不如我們合作吧。”
陸追思緒被打斷:“合作?”
邱子風點頭:“我先前見過一次紅蓮盞。”(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