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後是一處雜草荒丘,來人顯然對這周遭事物極熟悉,手隻輕輕一旋,地面便悄無聲息裂開一道口子,宛若一隻漆黑而又空洞的眼,默默注視着這世間。
兩人一前一後魚貫而入,機關旋即關合,沒有留下一絲縫隙。
地道是幽暗而又潮濕的,曲曲折折走過挺長一段,方才有一絲絲亮光出現,再拐一個彎,便到了一處暗室,不大,隻能容納一張床一張桌,四周牆壁鑲嵌着夜明珠,頂替了蠟燭的作用。
“你便在此先療傷吧。”那人道,“後續的藥物,我會差人送來。”
蝠坐在床邊,佝偻着身形,像是依舊直不起腰:“你給我這處破爛的暗室?”
“你說的,安全最重要,不是嗎?”那人輕嗤一笑,“在墓**中住了不知多少年,現在又嫌棄起暗室來,你究竟是當真覺得這房子破,還是想住在上頭,好趁機去殺了陸明玉?”
蝠僵硬的手微微顫了顫,後又漫不經心道:“我爲何要殺他。”
“承認吧,你想殺了他。”那人道,“陸明玉啊,姓陸,陸家人。”
蝠沉默了片刻,而後粗聲粗氣道:“陸家人又怎麽樣?”
“陸家人又怎麽樣?”那人重複了一遍,語調上揚,像是在譏諷他,“可别忘了,你變成現在這樣,到底是誰害的。”
蝠像是被戳中痛腳,一躍而起抓住他的衣襟,被強迫伸展開的骨節發出聲響,劇痛和憤怒令整張臉都扭曲了起來:“她不是陸家人,也并未害我,我,我喜歡現在這樣!”
那人看着他,眼裏是輕蔑的笑意。
許久之後,蝠松開手,有些頹然而又沮喪地坐在了椅子上。
她是陸家人。
是嫁到陸家的人。
長眠在冥月墓中,恍然已記不清有多少年,如同夢一般。
“先好好養傷吧,你這回找到的宿主極好,别浪費了。”那人拍拍他的肩膀,“切記沒有我的允許,不可随意出這暗室。”
蝠心不在焉道:“好。”
那人轉身離開,在出花園時,特意拍了拍身上那淡到幾乎看不見的薄土,可見平日裏做事也極謹慎。
一群丫鬟端着清洗過的衣裳過來,見着他後紛紛行禮:“少爺。”
那人點點頭,隻淡淡“嗯”了一聲。
客院中,葉瑾點燃艾草,将針灸用的銀針全部熏了一遍。
陸追趴在床上,眉頭微微皺着,讓他将銀針一根一根慢慢推入體内,額上也沁出一層冷汗。
阿六蹲在一邊,關切道:“疼嗎?”
陸追無力耷拉着眼皮,很想将這傻兒子揍一頓。
阿六看向他的眼神裏充滿同情,但依舊不忘問一句:“我娘到底在哪啊?”
葉瑾:“……”
陸追提氣伸出手,扯住他的一邊臉頰,擰。
阿六咻咻倒吸冷氣,委屈道:“我是在關心爹。”畢竟這種時候應當美人在側,一來照顧,二來心疼,哪有孤零零一個人療傷的道理,要雙修都不曉得要找誰。
雖然自己也不是很懂什麽叫雙修,但小話本裏都這麽寫,像是能包治百病。
陸追腦袋略暈,索性揮手将他打發出房門。
看着時間差不多了,葉瑾從他後背拔出一根銀針,便見上頭果然纏着蛛絲粗細的蠱蟲,于是拿給他看。
陸追問:“這是何物?”
“普通的蠶血蟲,取出來沒事了,不過看顔色已經在你體内至少蟄伏了十年。”陸追将銀針丢進藥酒中,“二當家究竟是從哪裏染得這麽多巫蠱毒物?”
“小時候鬼姑姑拿我當成藥爐,隻要不死便成。”陸追道,“十□□歲時回了一趟冥月墓,誰知又被她抓住,關在百蟲牢中整整兩個月。”
葉瑾疑惑道:“蕭瀾呢?他不管你?”
陸追将下巴抵在手背上,想了一會,道:“他失憶了。”
葉瑾:“……”
“其實直到現在,他也沒完全想起來,鬼姑姑不知使了什麽手段,想讓他忘了我,甚至想讓他殺了我。”陸追道,“不過幸好他雖中蠱,卻還勉強留有幾分模糊回憶,在洄霜城中時,也是他在一直保護我。”
葉瑾一邊聽他說話,一邊又拽出來一條蠱蟲。
陸追索性閉上眼睛。
瘆得慌。
“洄霜城内的事情,我也依稀有耳聞。”葉瑾道,“那冥月墓中的珍寶,當真如此有吸引力?”
“沒人知道冥月墓中究竟有什麽。”陸追道,“可正因爲如此,才更能令人瘋狂。想要金銀的,便幻想裏頭珠寶遍地,想要美人的,想着裏頭是狐仙妖姬,想要權力的,說不定還會想那裏是龍脈所在。故而整日沉迷不可自拔,直到将自己徹底變成瘋子。”
葉瑾問:“你也不知道?”
陸追搖頭:“不止是我,蕭瀾,甚至是鬼姑姑,都不知道。想要徹底探清秘密,隻怕非要紅蓮盞不可。”
葉瑾道:“原來傳聞都是真的啊。”
陸追笑笑:“否則呢,若不是爲了找回紅蓮盞,我也不會離開山海居。”
葉瑾繼續幫他施針:“不離開山海居,豈不是見不着心上人了?”
“自然不是。”陸追繼續閉着眼睛,語速挺慢,“我不離開山海居,他亦不準離開山海居。”綁了成親而後霸王硬上弓,否則如何對得起在朝暮崖時那幾年的土匪名号。
葉瑾由衷點頭稱贊:“幹得好!”
兩人在屋内一待便是數個時辰,陸追醒醒睡睡,也不知重複了多少回。那銀針針尖淬有藥物,入體之後酥酥|麻麻,腦袋昏沉而又飄忽,不過卻并不難受,随着銀針被根根拔出,反而有一種奇妙的放松感。
葉瑾往他後背仔細塗了一層藥膏,方才收拾好藥箱,輕輕掩上門退了出去。
“怎麽樣?”外頭守着的人都迎上來。
葉瑾做了個小聲的手勢,道:“睡着了,沒事。”
陸無名道:“那毒蠱……”
“前輩放心吧,如我先前所言,醒了反而是好事。雖說人會遭點罪,卻挺容易能将蠱毒去除。”葉瑾道,“約莫天黑才會醒,醒來會輕松許多。”
陸無名喜道:“多謝谷主。”
“鳳鳴山莊這頭呢,”葉瑾問,“怎麽樣了?”
陸無名道:“邱子辰一直未醒,中午吃飯時問過邱老夫人那批珠寶的來曆,說都是這些年來經商換回,要麽是其餘門派相贈,倘若要細說到某一件,要查過賬目才知道。”
“誰負責山莊内的賬目?”葉瑾又問,“邱子風還是邱子熙
?”
“兄弟二人都有,甚至邱子辰雖**不羁了些,卻也管過一段時間的藏寶庫。”陸無名道,“爲免打草驚蛇,我并未細問。”
“藏寶庫啊。”葉瑾若有所思。
陸無名道:“可要夜探查賬?”
葉瑾點頭:“也成。”至少能弄清楚,那冥月墓中的墓葬到底是經由誰手到的鳳鳴山莊。
下人匆匆來請,說大少爺像是要醒,老夫人邀葉谷主快些過去。
要醒?葉瑾吃驚,昨日的藥量即便是絕世高手,也能放倒至少兩天,不該啊。
“是真的。”下人看似極其着急。
葉瑾拍拍腦門,急匆匆跟了過去。
阿六小跑在他身後保護,心裏感慨做個大夫也不容易,病人還能休息,這神醫看完一個接一人,卻是連口水都喝不着。
邱子辰院内護院拿着長刀與鐵,如臨大敵。推門進了卧房,邱老夫人與其餘兩位少爺都在,亦是一臉慌張之相。
“怎麽了?”葉瑾問。
“神醫可算是來了。”邱子熙急道,“大哥像是要醒了。”
葉瑾掀開邱子辰的眼皮,還未來得及細看,對方卻猛然睜圓了雙目。
這情形着實有些吓人,即便是見過大風大浪如葉瑾,也驚得心跳一窒。
邱子辰怒吼一聲,發力直挺挺坐了起來。
邱子熙趕忙上前拉開葉瑾,邱子風亦将邱老夫人護在身後。葉瑾驚魂未定,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再看邱子辰,卻又已經重新暈厥了過去。
……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啊。”邱老夫人拍着胸口,問葉瑾,“谷主,這……”
那邱子辰直挺挺躺着,動也不動。葉瑾上前握住他的手腕,已經恢複了先前的脈相,方才的事情若非親眼所見,簡直像是從未發生過。
葉瑾微微皺眉,目光不經意落在床前踏凳上,卻見那裏擺着的鞋靴邊上沾了黴斑與泥土,像是去過某處陰暗之地。
邱老夫人道:“可要将子辰再關入水牢?”
葉瑾搖頭:“不用。”
邱老夫人爲難:“可……”像這樣再醒個幾回,再大開殺戒要如何?
葉瑾捏開他的嘴唇,往裏頂了一粒藥丸進去,吩咐床邊務必要十二個時辰有人守着,不可懈怠。
邱老夫人雖說心裏依舊擔憂,卻也隻能答應,令邱子風抽調了三十護院,輪班守在榻前。
這一番診看下來,出門才發現天色已經變暗。葉瑾活動了一下酸痛的筋骨,又去找陸無名商議夜探之事。心想先前在日月山莊的時候,是嫌日子過得無聊,離開家後倒是不無聊了,可也着實累得慌。
也不知那個誰,到底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那個,誰。
不熟。
而陸追此時已經醒了過來,果真周身爽利,宛若大病初愈,
其實也的确算是大病初愈。
葉瑾按住他的肩膀:“不準下床。”
陸追調侃:“這是要坐月子不成。”
陸無名在旁險些被水嗆到,胡言亂語。
“你現在覺得舒服,是因爲先前都太不舒服。”葉瑾盤起一條腿坐在床邊,“可同常人比起來,也依舊是個病人,躺好。”
陸追道:“我聽爹說,谷主去替邱子辰看診了?”
葉瑾點點頭,将今日在卧房内發生的事情大緻說了一遍。
“鞋上沾着青苔泥土,會不會是地牢中的?”阿六插嘴。
葉瑾搖頭:“他是被赤腳帶出來的,我不會記錯。”
“見鬼了。”阿六嘀咕,“難不成昨晚他出去了不成。”
“所以我讓邱老夫人加強了守衛。”葉瑾道,“他中的蠱毒着實奇怪,我先前從未見過。”
陸追單手撐着腮幫子:“谷主都沒見過,那當真麻煩了。”
葉瑾随口道:“二當家身上的蠱,估摸也有我沒見過的。”
陸追哭笑不得:“哪有這樣的大夫。”
陸無名:“……”
葉瑾道:“咳。”
葉瑾轉移話題:“前輩打算何時前去藏寶庫?”
陸無名道:“子時。”
葉瑾與陸追齊齊道:“我也去。”
陸無名沉聲道:“胡鬧!”
長輩的威嚴,此時還是能拿來用一用的。
小崽子一雙,膽還挺大。
是夜無風無月,天地間皆漆黑一片。
阿六感慨:“真是個殺人放火的好時候。”
陸追:“……”
葉瑾眼神頗爲同情,你這兒子像是的确有些傻。
陸無名身穿黑色夜行服,幾乎與夜融爲一體。
而與此同時,蕭瀾剛調息完畢,睜眼長長出了一口氣。
脖頸處隐隐發燙,連血液都被灼得沸騰起來。
他下床扣上門鎖,背靠着門闆擰着眉,不懂究竟出了什麽事,不過卻并不驚慌,此情此景,先前像是已經發生過一次,隻是想不起來究竟是何時而已。
外頭的風又大了些,嗚嗚咽咽,一聽便可穿心刺骨。
那一定是極舒服的。
蕭瀾身體燥熱,咬牙忍住内心的沖動,不去想那冰冷的寒風,竭力想維持住理智。
房内漆黑一片,銅鏡翻扣在桌上,他看不到自己脖頸處的紋身已緩緩浮現,是妖冶的花,卻更似一把刀,在時空與時空之間強硬而又蠻狠地□□去,将厚重的隔膜割開一道縫隙,讓光與亮透了進來,照亮原本混沌的世界。
那是他的小明玉。
蕭瀾額上暴起青筋,握着拳頭坐在地上。
客棧門外是冥月墓的人,他必須保持絕對的安靜。
那些漂浮于記憶長河的碎片被重新聚集,明亮而又輕盈地浮動在漩渦最中心,凝結成,交織成心。
陸追道:“我回來了。”
那是一個開滿花的夏季。
陸追繼續道:“我說過,要将你帶出冥月墓,這裏不是好地方。”
那是自己與他的少年時期。
兒時分别的承諾,隻是匆匆一瞬,自己也沒有當過真,可是他卻記住了。
要救自己出冥月墓。
哪裏用救呢?蕭瀾想,自己是墓裏的少主人,想要走,還有誰敢攔着不成。
可話雖如此,看到兒時的玩伴重新出現,蕭瀾心裏依舊是欣喜若狂的。他本想在不遠處的小村莊替他安排好住處,陸追卻說要回冥月墓。
“不準。”蕭瀾拉着他坐下,“姑姑不喜歡你,她會殺了你的。”
陸追瞥他一眼:“你不會把我藏起來?”
“我要藏啊,”蕭瀾好笑,“我這不正在和你商議,那小村子僻靜得很,你定然會喜歡的。”
陸追道:“可我想住在冥月墓。”
蕭瀾深深歎氣,頗爲老成。
陸追卻極堅持。
蕭瀾隻好答應下來,替他在紅蓮大殿安排了住處。幸好那裏原本空曠,又處于墓**出入口,倒也沒人發現。
那是一段極快活的日子。
從玩伴到知交,再到情愫暗生,海誓山盟。年少時總是沖動的,可感情卻是極珍貴的,剔透而又玲珑,像眼睛,也像心。
直到很久之後,蕭瀾才明白,那黑漆漆的紅蓮大殿有什麽好,不見天日,空曠寂靜。他說喜歡,他願一住是兩三年,隻是因爲自己不肯走,不肯陪他去外頭住。
怎麽會有這麽安靜而又美好的人呢。看着身邊沉睡的陸追,蕭瀾經常會想,指尖緩緩滑過那白皙的臉頰,觸感柔軟,錦緞一般。
第一次親吻,是在開滿紅色小花的偏殿裏,那是一個安靜的夜晚,天上閃爍着星星,河中倒映着人影。
陸追笑:“該回去了。”
蕭瀾在月光下看着他,眼底有什麽被點燃。
陸追替他擦擦汗:“走吧。”
蕭瀾懷中抱着一大堆采來的蒲包草,也不知這東西究竟有哪裏好,但是既然他喜歡,老老實實抱着,一路回了紅蓮大殿。
陸追伸手:“給我。”
“濕乎乎的,給你做什麽。”蕭瀾找了個花瓶,将那野草插了進去,“喏,高興了?”
陸追道:“嗯。”
蕭瀾笑着搖搖頭,自己将手洗幹淨:“想不想吃點心?我去拿些過來。”
陸追趴在桌子上,懶洋洋打了個呵欠。
蕭瀾拉着椅子坐在身邊,惡作劇将手指探進他嘴裏。
陸追順勢咬住。
蕭瀾道:“小狗。”
陸追道:“嗯。”
蕭瀾将手指輕輕抽出來,有一圈牙印,半分水光。
暧昧不明的,缱绻溫柔的。
或許是無意,又或許是暗示,蕭瀾更願意相信那是後者。
陸追依舊趴着看他,眼眸中落滿方才的星輝,尚未散去,永遠也不會散去。
是世間最好看的眼睛,也是世間最好看的人。
心裏躁動難安,是少年的懵懂情感,一生的牽挂羁絆。
蕭瀾猛然将他拉到自己懷中。
陸追與他對視,眼角泛着紅。
那眼神太軟太美,也太無邪澄澈。蕭瀾啞聲道:“閉上眼睛。”
陸追搖頭。
蕭瀾單手遮住他的雙目,低頭親了下去。
陸追雙手環住他的腰,睫毛顫動。兩人的呼吸濕熱交融在一起,撩起平日裏不知隐藏在何處的情愫,于是不自覺便将手收得更緊。
初次親吻,本該是謹慎而又充滿忐忑的。兩人卻像是癡纏多日的戀人,沒有任何試探與拘束,舌尖相互纏繞吮吸,直到最後氣喘籲籲,方才戀戀不舍放開彼此。
蕭瀾捧着他的臉頰,又小心翼翼印下一個吻。
陸追耳根滾燙。
後知後覺的臉紅似乎來得有些晚,他将頭埋在對方肩頭,半天沒說話。
蕭瀾問:“你在笑啊?”
陸追悶聲悶氣道:“沒有。”
蕭瀾無聲咧着嘴:“哦。”
陸追道:“你也不準笑。”
蕭瀾環緊那細韌的腰肢:“好。”
外頭走廊突然傳來走路聲,蕭瀾睜開眼睛,從回憶中暫時醒了過來。
腳步聲又漸漸遠去,應當隻是路過。
脖頸間的燙意不知何時已平複下來,蕭瀾伸手摸了摸那處肌膚,與平常并無兩樣。
可這回記憶卻依舊殘留,并未消失。
他重新閉起雙目,想要再憶起更多先前的事情,卻有人前來敲門。
“少主人。”弟子道,“姑姑請你過去一趟。”
“何事?”蕭瀾沉聲問。
弟子道:“裘鵬跑了。”
蕭瀾起身拉開門。
弟子道:“不過又被抓回來了。”
蕭瀾一邊走一邊道:“你這說話大喘氣的毛病,像是不會好了。”
弟子撓撓頭,小跑跟上。
哦。
下回注意。(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