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玉兒道:“你這倔脾氣,可當真是随了你娘。”
陸追趁機道:“多謝夫人。”
“我可沒答應,謝什麽。”陶玉兒笑道,“若被瀾兒與你爹知道,怕是又要怪我。”
陸追道:“看一眼。”
“這般心心念念的,旁人聽到了,還當你要去看什麽好東西。”陶玉兒拗不過他,隻得答應,“這可是你說的,看一眼。”
季灏這段日子一直被朝暮崖的人看着,關押在離客棧不遠處。待到日暮西山,四周都暗下來時,阿六很快将他帶了回來。看那一身白衣尚且幹淨,身上也沒傷痕,這段日子該是沒吃多少苦,是臉色有些異常,不是尋常虛病之人的蒼白或蠟黃,而是隐隐泛着青黑色。陸追方一進門,心裏便微微一怔——看這模樣,怕是中毒已有了一段時日。
季灏冷冷看着他。
阿六擡了一把椅子,讓陸追坐在對面,又将火盆撥弄得更加旺盛了些。
季灏道:“你是來殺我的?”
“我都不認識你,殺你作甚。”陸追一笑,“分明是你主動出來冒充我,若論敵意,也該是我對你。”
季灏閉起雙目,不願再多言。
陸追問:“爲何想要我的命?”
季灏眼睛睜開一條小縫,帶着一絲挑釁道:“因爲我也喜歡你那心上人,這理由如何?”
話音剛落,陶玉兒便揮袖擡手,一道掌風淩厲而出,狠狠給了他一個耳光,帶着半邊身子都歪向一邊。
阿六在旁倒吸冷氣。
季灏唇邊溢出血絲。
陶玉兒道:“明玉在問你話,若再胡言亂語,不用等你體内劇毒發作,怕會命喪此處。”
季灏擡手擦了擦臉,火辣辣的疼。
陸追又重複了一遍:“爲何想要我的命?”
季灏與他對視,眼底的怨毒幾乎要溢出來。
阿六莫名其妙道:“我爹都說了不認識你,你到底能不能聽懂?”
季灏一字一句道:“即便我殺不了你,師父也不會放過你。”
“你是說那位空空妙手前輩?我一樣不認識。”陸追道,“嚴刑拷打的事我不做,不如這樣,你定然也有想從我這裏知道的事情,我們一個問題換一個問題,如何?”
季灏冷笑:“我隻對墓葬與機關有興趣,你能拿什麽和我換?”
陸追道:“冥月墓。”
季灏臉上的表情一僵。
冥月墓。
那是這世間每一個盜墓者都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地方。
“你既然同鬼姑姑有來往,理應知道那裏是陸家的祖墳。”陸追道,“你若當真對墓葬與機關感興趣,那我能拿來同你換的東西還當真不少。”
季灏猶豫片刻,道:“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陸追點頭:“好。”
季灏道:“冥月墓的地下宮殿,當真被封死了嗎?”
陸追道:“沒有。”
季灏眼底發出亮光來。
陸追繼續道:“江湖傳聞并沒有錯,隻要拿到紅蓮盞,便能打開冥月墓。”
季灏迫不及待道:“那紅蓮盞在何處?”
陸追提醒他:“這是第二個問題。”
季灏道:“你問,你想知道什麽,盡管問。”
陸追手裏捧着暖爐:“這問題我怕是已經重複了三次,既無冤無仇,你爲何要殺我?”
季灏道:“隻有你死了,蕭瀾才肯無牽無挂同師父一道回北海。”
陸追點頭,爽快道:“關于你的第二個問題,我的确不知冥月墓失竊的紅蓮盞在何處,多年前我接到消息趕往暗室時,那裏已是血流成河,被人屠殺過一輪,我也一直在找,卻至今也無消息。”他這話倒不算說謊,紅蓮盞有一對,冥月墓那個确實丢了,而陶玉兒手中的,本是蕭家的。
季灏看似有些失望。
陸追道:“我的第二個問題,你是如何與鬼姑姑搭上的關系?”
季灏道:“我一直想探得冥月墓的秘密,因此隻要有機會出海,會去冥月墓附近,也是由此才會認識鬼姑姑。”
他自幼便癡迷各種機關與墓葬,機緣巧合碰到傳聞中的空空妙手,自然大喜過望拜了師父。細說起來,空空妙手初時對他其實算不錯,不僅教盜墓之術,還給了他北海孤陽島,讓他能做個潇灑的翩翩公子哥。隻可惜季灏卻遠不滿足于此,對墓葬研究得越多,野心越大,甚至想要繼承空空妙手。
對他這種想法,空空妙手自然是不滿的,也斷然不會答應将祖傳絕學教給毫無血緣關系的人,反而更加瘋狂地想要将親孫兒找回來。師徒倆的關系也因此變得疏離,甚至一年也見不到一回。季灏心灰意冷,卻越發想要證明自己,他瘋魔遊走在這世間諸多古墓内,雖說手藝精妙,但畢竟不是真正的空空妙手,很快身體被屍毒浸染,傷了五髒與心脈。
“我活不久了。”季灏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可若不能親手将冥月墓打開,此生又有何意趣?”
阿六抽抽嘴角,他天生是一個能拿起能放下的人,心中從未有過過多執念,因此也實在很難理解此人的想法——刨不到我爹的祖墳你這一生沒了意趣,什麽思路。
季灏道:“空空妙手不需要有任何感情,任何牽挂,他們隻需要沉迷機關與墓葬,像我現在這樣。”話說到後來,語調裏難免又染上了怨恨與不甘,自己分明才是最合适的人選,爲何偏偏要蕭瀾?
陸追繼續問:“既然空空妙手不需要任何感情,那你又爲要冒充我,不怕他當真對你心生情愫,反而壞了空空妙手的計劃?”
季灏道:“待他步入局中,心甘情願回北海後,我自有辦法讓他對我絕望,對這世間所有的感情絕望。而作爲交換條件,師父會給我《靈雲雜記》,那是除去空空妙手外,這世間最精妙的機關法。”
看着他滿臉的貪婪與向往,陸追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
執念太深,便會吃人,瘋瘋傻傻癡癡癫癫,不管不顧,隻活在自己虛構出的夢境裏,換來旁人一聲唏噓。
出了小院後,陶玉兒問:“你打算如何處置他?”
“也輪不到我處置。”陸追回頭看了一眼,道,“看他的臉色,若還要往墓道裏鑽,隻怕神仙難救。現在被關押起來,反而對他的身體最有利。”
陶玉兒點頭:“回去吧,夜也深了,早些歇着。”
陸追歎氣:“冥月墓可當真不是個好地方。”
陶玉兒替他裹緊大氅,沒接話。
一夜時間很快過去,山中白霧凝成露珠,從石壁上慢慢下滑,浸出一條濕漉漉的水印。
鬼姑姑道:“你可想好了,當真要随我回去?”
蕭瀾道:“姑姑不想查明真相嗎?那怪物能在墓中來去自如,這麽多年卻從未被人發現,現在既然讓他跑了,指不定何時又會回來。有備無患,總好過措手不及。”
鬼姑姑一語不發看着他,眼神幽詭。
“我承認其中私心,的确不想讓姑姑碰明玉。”蕭瀾坦白,“也是因爲現在他身邊有陸前輩保護,我才能安心回來,同姑姑商議下一步計劃。”
鬼姑姑冷笑:“你倒是有膽子說。”
蕭瀾道:“我說過了,在未将所有的事情都想起來之前,不會允許任何人動他,反而是姑姑一而再再而三,在觸碰我的底線。”
黑蜘蛛靠坐在洞**口,面無表情聽他二人交談。
“看來當真是我低估了陸明玉的手腕。”鬼姑姑坐在椅子上,像是在自嘲。
蕭瀾語氣放緩:“我隻想先将冥月墓裏的事情查清楚。”
良久之後,鬼姑姑道:“好。”
蕭瀾道:“多謝姑姑。”
“明日便動身吧。”鬼姑姑道,“出來得太久,也該回去歇上一歇了。”
太陽從山洞外灑進來,黑蜘蛛嫌惡地往一旁挪了挪,像是極讨厭光亮。
下午的時候,蕭瀾獨自下了山,雖說都知道他定然是去找陸追,可身後卻無人盯梢,也無人敢盯他的梢。
目送那黑色的身影逐漸遠去,黑蜘蛛涼涼道:“我們此番出來,可當真是白忙活了一場。”沒能殺得陸明玉,反而引來了陸無名,至于傳聞中的紅蓮盞,更是連影子都無一個。
鬼姑姑道:“回去再說。”
黑蜘蛛問:“當真要這麽回去?”
“我的确低估了陸明玉,原以爲他已經對瀾兒構不成任何威脅。”鬼姑姑道,“卻沒想到……”卻沒想到即便失憶,即便自己花了大工夫,處心積慮将伏魂嶺血案推到陸追頭上,也未能動搖他在蕭瀾心裏的地位。
黑蜘蛛語調有些嘲諷:“這回可不單是陸明玉,還多了陸無名,陶玉兒,每個人在外頭拉一把,少主人或許可真的走了。”
鬼姑姑瞥他一眼:“不然你以爲我爲何要臨時改變主意,帶瀾兒回去?”
黑蜘蛛頓了頓。
“即便瀾兒沒有主動提出來,我也會想辦法帶他回冥月墓,這回隻是順水推舟罷了。”鬼姑姑道,“我知道他目的不單純,甚至随時都有可能會與我反目,不過那都沒關系。”
黑蜘蛛試探:“姑姑這是何意?”
鬼姑姑轉身回了山洞,隻留下一句話。
“我能讓他忘了陸明玉,能讓他忘了所有人。”
将所有記憶都一并洗幹淨,一張完全空白的紙,才好在上頭做文章。
先前舍不得,現在不得不舍得。
客棧裏頭,陸追正在研究紙上新學的陣法,嘴裏叼着半塊陳皮糖,臉色看着挺紅潤。
阿六敲敲門:“爹,爺爺他們回來了。”
這麽快?陸追丢下紙筆,踩着鞋下床開門。
蕭瀾“噗嗤”一聲笑出來。
陸追不解:“怎麽了?”
“一個人在房中唱戲呢?”蕭瀾取過手巾沾了水,替他将臉上的墨漬輕輕擦掉。
這動作太親昵,陸追本能看了眼後頭的陸無名。
“咳!”
陶玉兒恰好推門出來,誠心建議道:“若是陸大俠嗓子實在不舒服,這樓對面是醫館。”也省得一天到晚咳咳哼哼。
陸無名:“……”
“事情怎麽樣了?”陸追轉移話題。
蕭瀾道:“我要回冥月墓。”
意料之中的結果。
陸追道:“嗯。”
“明日會動身。”蕭瀾坐在他身邊,“我已經同前輩在路上商議過,待他送你前往日月山莊後,會趕來冥月墓助我一臂之力。”
陸追點頭:“好。”
陸追道:“多謝爹。”
陸無名從鼻子裏往外擠了個“嗯”字。
“娘親呢?”蕭瀾問。
陶玉兒道:“我暗中跟着你。”哪怕不是爲了紅蓮盞,隻是爲了兒子,她也要一同去冥月墓。
至于林威,由于受了傷,因此陸追派人将他送出洄霜城,暫且回了朝暮崖休養。阿六與嶽大刀自然跟着一道前往日月山莊。
銀月如鈎,吵鬧了一整天的洄霜城也逐漸安靜下來。街上依舊有官兵巡邏,是先前剛出挖心案時,從别地調撥來的駐軍。
陸追伸手關上窗戶,道:“這裏應當很快能消停了。”鬧騰了這麽久,百姓可算是能喘一口氣,也不容易。
蕭瀾抱着他回到床上。
燭光很黯淡,兩人靠在一起,誰也沒先說話。
許久之後,蕭瀾捏捏他:“當真不要将合歡蠱一事告知前輩?”
“我爹又不是大夫,說了又能如何。”陸追道,“況且按照他的脾氣,倘若知道了這個,定然不會同意我們在一起。”
蕭瀾道:“可一直瞞着也不是辦法。”
“等到日月山莊問過葉谷主,再說也不遲。”陸追挪了個舒服的姿勢,“放心吧,我比你更關心這身體,養好一些,将來才好陪你仗劍騎馬,遊海觀花。”
蕭瀾抱緊他。
懷裏的身體是溫暖的,他想記住這溫度。
“此番回冥月墓,一切都要多加小心。”陸追手指穿過他的頭發,叮囑,“鬼姑姑雖不至于會傷你性命,可其它事難說了。”
蕭瀾道:“我知道。”
陸追閉起眼睛,輕輕吻上他的唇角。
窗外,院中,樹上。
陸大俠單手握劍,蓄勢待發,目光如鷹盯着那暖意融融的小窗戶。
窗外,院中,樹下。
陶玉兒靠在石桌邊,嗤笑一聲,瞥他一眼,捏了把瓜子來嗑。(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