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亮堂起來,而在那處枯井裏頭,卻依舊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隻有一盞破舊的燈燭跳動着,發出暗暗的光。
那裹着毛皮的怪物正隐在陰影裏,胸口劇烈地起伏着,鐵刃般的指甲牢牢摳入石壁,沉默不語。
這便是當日的劉成。
在死而複生後,他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怪物,醜陋不堪,令人作嘔,卻同時又擁有強大的力量,在空曠的長街肆意奔跑時,仿佛是一隻豹,一隻虎。
内心的不安很快煙消雲散,他開始渴求殺戮與血腥的味道,渴求被人懼怕而又崇拜的快感,那是先前從未有過的,求而不得的,他如今想挨個嘗一遍。
老者遞給他一碗飯。
劉成用雙手捧起,低頭埋着臉囫囵吞下,脖頸與前胸都沾了湯水,這姿态更像是野獸。
老者對此極爲滿意,甚至抽出手帕,耐心替他擦了擦身上的污物,吩咐:“記住我的名字。”
劉成看着他。
老者道:“我叫蝠。”
劉成點頭,被他按住肩膀,緩緩跪伏在地上。
“越鮮活的人心,越美味,熱氣騰騰的挖出來,啧。”蝠坐在一把破舊的椅子上,似最好的大廚一般,描述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
劉成眼神開始變得貪婪而又躁動起來。
“現在還不是時候,”蝠問他,“你知道最好的人心,在哪裏嗎?”
劉成想了片刻,回答:“皇宮。”
蝠聞言大笑:“原來你竟想做皇帝,好,好啊!”
劉成吞了口唾沫,并沒有否認。
三宮六院,萬人之上,這世間誰不想坐金銮殿。
蝠卻搖頭:“你還挖不到皇帝的心,不過有一人,也是少年英雄,出手闊綽不愁吃穿,又生得高大英俊,更不愁女人,是這江湖中數一數二的人上人,此等天之驕子,你恨是不恨?”
劉成眼底溢出恨意,嘴邊滴着涎液:“誰?”
蝠道:“你見過他,冥月墓的少主人,蕭瀾。”
聲音如同傳自空谷,夾帶着呼嘯的狂風,重重釘在心上。
另一處山洞中,裘鵬正展開一張地圖,上頭細細繪着洄霜城中布局與周圍山川河流走向,有不少地方都标着朱砂紅點。
鬼姑姑道:“看來裘幫主是有備而來了。”
“此地名叫青蒼山。”裘鵬指了指地圖上的一處位置,“我的人曾親眼見過,朝暮崖的人在這附近出現,還不止一回。”
鬼姑姑皺眉:“你的意思,陸明玉在青蒼山中?”
“十有八|九。”裘鵬道,“這也同蕭公子每回出城的方向一緻。”
鬼姑姑似笑非笑:“可按照裘幫主的做事手段,怕是早已先找過一回了吧?沒結果,方才想起還有我這老婆子能用上一用。”
“既是說了要合作,姑姑又何必在意我先前做過些什麽。”裘鵬倒是沒否認,而是爽快道,“管好将來便是。”
“青蒼山找過了,沒找着。”鬼姑姑重複了一遍他的話,才問,“裘幫主可知爲何沒找到?”
裘鵬道:“還請姑姑點撥一二。”
鬼姑姑道:“瀾兒的娘親也在洄霜城中,陶玉兒可是布陣高手。蕭家老宅被她用陣法罩住二十餘年,期間多少武林中人進進出出,竟無一人能查出異樣。”提及此事,難免又想起了翡靈,于是語氣也愈發怨毒起來。
裘鵬問:“姑姑可能破陣?”
“無念崖弟子精通各類奇門遁甲之術,江湖中無人能破。”鬼姑姑道,“不過我有個法子,倒是可以試上一試。”
裘鵬聞言大喜,趕忙湊近。鬼姑姑令人取來一隻瓷瓶,裏頭窸窸窣窣,像是有活物在動。
“裘教主可知這是何物?”鬼姑姑問。
裘鵬搖頭,又道:“能被姑姑随身帶着,該是稀罕之物才是。”
“說稀罕倒也不至于,冥月墓最深處的屍坑中擠得滿滿當當,丢下去一頭牛,頃刻能吃個精光。”鬼姑姑道,“此物叫鑽骨殼,尋常人的墓地中也會有,不過卻不會像冥月墓這般靈巧嗜血又兇蠻成性。”
再精妙的陣法,也隻能迷惑人的視線,卻不能阻擋鑽骨殼那銳利的嗅覺。
其實在蕭瀾未表明态度前,鬼姑姑原是不想動陶玉兒的——又或者說她是在等一個時機,要讓這對母子恩斷義絕,最好還要讓陶玉兒死在蕭瀾手中,那樣才最痛快。但現在她卻發現,那個自幼在墓中長大的孩子,正在離自己越來越遠,像是永遠都不會有回頭的一天。
她不甘心,也不舍得。
七八年前,她已經将蕭瀾從陸明玉身邊搶回來了一次,那現在也一樣有把握能搶回第二次。她甚至現在想告訴蕭瀾,倘若冥月墓想對付他的娘親與心上人,那簡直是輕而易舉。
先前一直沒動手,隻是在等他自己回頭。
青蒼山中。
陸追正靠在軟綿綿的椅子上,順便将山下所有的事情都在腦中理了一遍。太陽暖融融照在身上,挺舒服。
“爹啊。”阿六坐在他身邊,“我說的事情,你考慮的怎麽樣了?”
陸追問:“哪件事?”
“還能是哪件,攏共也說了一件。”阿六苦口婆心,“還是聽陶夫人的,我送爹去日月山莊吧。”
陸追橫着手臂擋住臉。
“不行。”阿六将他的手硬拉下來,陶玉兒與嶽大刀去了山中,他也有話直說,“連蕭瀾也說過陶夫人是要利用我們,可現在竟連她都要将爹送走,可見這病拖不得啊。”
陸追依舊沒有接話。
其實連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的身體這回會如此不争氣。按照先前的計劃,是希望能陪蕭瀾一道找出當年幕後的兇手,最好還能順便拿到紅蓮盞。隻是心願雖好,現實卻不盡如人意,如今病仄仄躺在山上,莫說是做事,連下山也極有可能會給旁人添麻煩。
“爹若擔心在一路不安穩,那還有爺爺呢。”阿六道,“聽我這一回吧,啊?”
陸追懶洋洋斟茶:“聽你這一回,我有什麽好處嗎?”
“有啊。”阿六啪啪拍胸脯,“我一定讓爹兩年之内便抱到孫子。”
“噗。”陸追一口水全噴了出來。
阿六沾沾自喜,看來這真是莫大一個好處,能把爹喜成這模樣。
陸追被他這一逗,哭笑不得的,心中煩悶倒也少了些。于是道:“我先寫一封書信,你明日下山交給蕭瀾吧。”
阿六滿口答應,見日頭快要落山,便帶着他回房中備好文房四寶,打着呵欠看寫信。晚些時候陶玉兒與嶽大刀也回來,說是去山中學陣法,順便采了些落雪的霜果,咬一口甜酸軟糯。
林威的身子骨也總算養回來一些,晚上同陸追說了陣話,便被阿六硬是扛回房中歇息。燭火一盞一盞熄滅,小院也徹底寂靜下來。
陸追有些困倦,卻又不大想睡,閉着眼睛依舊在分析山下局勢,足足過了一個時辰,方才有困意漸漸襲來。耳邊風聲呼嘯,雨滴沙沙,若院中能有一潭春水,想來此時早已漾開圈圈碧波。
雨勢越來越急。
沙沙。
沙沙沙。
陸追卻隐隐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對。
這不是該下雨的季節。
屋檐上的冰淩與冬雪尚未融化,寒風依舊在怒吼着撕裂天與地,又哪裏能來一場渺渺春雨。
陸追猛然從床上坐起來,随手抽出枕邊清風劍。
卧房門“砰”一聲被撞開,像是有一缸黃豆被嘩啦啦倒了進來,沙沙滾動着。與此同時,接二連三的“砰砰”聲自四周傳來,嶽大刀隐隐驚呼一聲:“什麽東西!”
陸追随手點開一個火折,被眼前一幕驚得駭然。數千隻漆黑油亮的甲蟲正在地上翻滾着,彙聚成一條粗黑的蟒,向自己蜿蜒爬來。
揮劍殺之不盡,索命惡鬼般湧來一層又一層,連木凳都能咬穿。陸追當機立斷,幾乎與隔壁的陶玉兒同時大聲道:“燒了它們!”
阿六答應一聲,将火折點燃随手一抛。那黝黑的甲殼幾乎遇火即燃,噼裏啪啦的聲響如同炸開無數小小的鞭炮,卻沒有硫磺味,隻有刺鼻又令人作嘔的腥臭氣息。着火的甲蟲滿地滾動着,很快便引燃了木屋。阿六将林威扛到背上,五人一道沖出小院,驚魂未定回頭看着小木屋——沖天大火竄起幾丈高,熊熊燃着,像是要引燃整座山。
陶玉兒吩咐:“先躲到暗處。”
陸追點頭。方才在下令放火的時候,他也在一瞬間想過,此舉勢必會暴露自己的位置。但那黑甲蟲源源不斷,情急之下别無他法,況且即便不燒,隻要對方一路跟着黑甲蟲,也未必找不到這小院——現在說不定已經埋伏在周圍,或許是鬼姑姑,或許是裘鵬,又或許是其他任何想要紅蓮盞的人,想要自己命的人。
尖銳而又沙啞的聲音交錯着,驟然響徹在空蕩蕩的山之巅。
嶽大刀打了個哆嗦,有些害怕。
阿六一手向後拖着林威,另一手拉着嶽大刀,讓她躲在自己身後,又往前走了兩步,想将陸追也擋起來。
鬼姑姑顫巍巍從暗處走出來,表情詭異:“别來無恙啊,明玉公子。”
陸追沒有說話。
陶玉兒冷笑道:“果真是你這老妖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