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玉兒還在等他的回答。
“先前在王城的時候,大哥也曾找葉谷主來替我看過,”陸追道,“都是些陳年舊疾,好不了也死不了,隻開了些藥說要好好調養,無大礙的。”
“那是先前。”陶玉兒握着他的手,歎氣道,“脈相越來越亂,時好時壞的,你是習武之人,理應知道再這麽拖下去,兇多吉少。”
陸追笑笑:“待到洄霜城中事了,我再去日月山莊也不晚。”
“洄霜城中事了?”陶玉兒搖頭,“那山下衆人目的各不相同,若要一件一件解決起來,你要等到何時?”
陸追堅持:“至少要查明當年是誰在背後操縱局勢,幾乎滅了蕭家滿門,裘鵬難得露面,豈有此放過他的道理。”
見他執意要留下,陶玉兒心下無奈,拍拍他的手也沒再說話。
寒風又起,陸追回了房中歇息。陶玉兒端起桌上竹筐,想要繼續縫衣裳,心裏頭卻亂成一片,針腳稀稀拉拉,沒幾下便戳到了手。
一粒圓圓的血珠滲了出來,刺痛讓陶玉兒回神,放進嘴裏吮了吮,眉頭始終未曾展開。
她恍惚想起了年輕時,被師父選中前往洄霜城蕭家,那陣便有許多師姐妹不服,說自己幹不成大事。當初是不忿的,甚至覺得頗受屈辱。可這麽多年下來,自己似乎當真是……一事無成。
她突然有些茫然起來。
阿六與嶽大刀從外頭回來,一個挑着柴火,一個抱着背簍,裏頭是敲開冰層捕來的魚。兩人手與鼻頭都凍得通紅,打打鬧鬧的。
“夫人。”嶽大刀高高興興道,“我們晚上做烤魚吃。”
陶玉兒笑道:“袖口都濕了,這大冷天的,一個姑娘家也不知道照顧自己,快去擦擦幹。”
嶽大刀應了一聲,回屋去換衣裳。阿六看了眼陸追緊閉的屋門,小聲問道:“又睡了?”
“體虛,理應多休息。”陶玉兒道,“看你對明玉關心得緊,可能想個法子,送他去江南日月山莊?”
“現在?”阿六皺眉。
陶玉兒點頭:“傷病複發,自是越早治越好。”
阿六心下沒有底,他是個粗人,隻知道陸追最近身體不好,卻不知原來已經到了要去尋神醫的地步。
陶玉兒不滿道:“我在說話,你在發什麽呆?”
阿六回神,點頭:“我晚上先試着勸一勸。”這裏距離千葉城日月山莊不算遠,快馬加鞭約莫二十來天便能到,先去尋醫也成。
山下,冥月墓一行人也聽說了挖心惡鬼一事。
官府那頭雖看着聲勢浩大,卻并未查出任何線索,百姓個個人心惶惶,太陽剛剛西墜還未下山,城中便已空無一人,比先前武林中人聚集城中時更蕭條幾分。
“挖人心啊。”鬼姑姑道,“裘幫主可曾聽過?”
裘鵬搖頭。
“這頻頻出手,究竟是爲了什麽?”鬼姑姑扶着額頭,更像是在喃喃自語。
裘鵬不陰不陽道:“這城中除了紅蓮盞,可無其它利益值得圖。”
鬼姑姑擡眉:“裘幫主也想要紅蓮盞?”
“事已至此,鬼姑姑又何必明知故問。”裘鵬道,“這江湖之中,誰又不想要紅蓮盞?”
一股冷風瀉進山洞,吹得石桌上半支殘燭四下跳動,火焰竄起又落下,映着周圍無聲而立的人,影子落在斑駁石壁上,變形猙獰像是惡魔。
裘鵬手臂撐在桌上,幾乎整個上半身都要貼向鬼姑姑,神情是貪婪而又熱烈的:“姑姑在墓中守了這麽些年,也未能參透陣法玄機,不如與我合作,共成大事。”
鬼姑姑道:“合作?”
“待冥月墓中寶藏打開之後,我隻要三成。”裘鵬道,“其餘七成都留給姑姑,鷹爪幫絕不搶奪。”
狂風吹熄蠟燭,隻餘下一片凄凄的黑。
半晌之後,鬼姑姑道:“好。”
裘鵬大笑:“那一言爲定。”
天上殘月伴着黯星,客棧門口挂着的燈籠被風卷得滿城滾,“噼啪”燒得隻剩個焦黑竹架,街上空無一人,連更夫也不再出門。
蕭瀾與陸無名一道,悄無聲息落在一處宅院中。
這一片都是荒廢的空宅,蛛遍布,地上也積着厚厚一層灰。兩人已經找了七八處這樣的小院,都未發現有人活動的痕迹。
天上雲層散去些許,大半個月亮挂在天際,四周總算是亮了些許。
地上有什麽東西在幽幽泛光,蕭瀾戴上金絲手套撿起來,細看是半片鐵器,打造成彎彎的形狀,如同婦人留的長指甲,底部還有些暗色的痕迹。
“血?”蕭瀾道。
陸無名點頭。
“那便是了。”蕭瀾道,“将武器做成鋒利的指套,扮鬼挖心。”
比較起來,這處院落是要更加幹淨一些,不過屋門都落着鎖,被風雨侵蝕得鏽迹斑斑,一碰便掉下粉末,窗戶也搖搖欲墜,不像曾有人出入。
幾不可聞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院中二人幾乎同時騰空而起,鹞鷹般落在了隐蔽處,沒有一絲聲響。
星光是慘淡的,照得整座小院都陰森起來。那詭異的聲響越來越近,蕭瀾暗自握緊腰間烏金鞭柄,雙目緊緊盯着牆頭與大門。身側陸無名亦是屏住呼吸,不知下一刻會看到一個怎樣的惡魔。
“刷啦”一聲,巨大的鬥篷在院中展開,而後轉瞬即逝,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了兩人的視線中。
那是一種堪比野獸,甚至人類根本無法達到的速度,詭異的,閃電般的。
蕭瀾與陸無名對視一眼,都是從彼此臉上看到了詫異。
那黑影消失的地方是院中枯井,但這并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或者幹脆說“它”入井時的身形,雖有寬大的衣物遮掩,卻依舊保持了野獸的姿态,四肢同時落地,後又淩空而起,五官是猙獰的,牙齒暴突翻出嘴唇,甚至有些恐怖。那一聲清脆的“咔嚓”,是利爪扣住井沿時才有的聲音。
兩人又守了一陣,見井中再無動靜,方才悄然撤離。
蕭瀾道:“我當年見的食金獸,便差不多是這樣。”
陸無名道:“我依舊不相信這世間能有怪物,是以金銀爲食。”
蕭瀾替他倒了杯茶水。
陸無名道:“若你當年真的在墓**中看見過此物,倒更有可能是對方想要竊取财物,卻不慎被你撞見,隻好不甘不願丢下到嘴的肥肉,免得引起鬼姑姑等人起疑。”
蕭瀾點頭:“也有可能。”
陸無名道:“隻見過那一回?”
“隻那一次。”蕭瀾道,“再往後,姑姑便封了幾條暗道,我沒再去過藏寶庫。”
“先前你曾說冥月墓中有内鬼,”陸無名問,“是誰?”
蕭瀾道:“黑蜘蛛。”
陸無名道:“理由?”
“他一直想要掌門之位,對我恨之入骨。”蕭瀾道,“姑姑雖對他頗爲器重,卻也說過若将來黑蜘蛛威脅到我,便殺無赦,消息傳到他耳中,如何還會一心做事。”
陸無名道:“隻因爲這些?”
“黑蜘蛛爲人陰險貪财,與姑姑多有紛争。”蕭瀾道,“這些年借着外出的機會,暗中聯絡拉攏了不少人。我也提醒過姑姑,不過她未曾明着表态,隻說讓我安心做好自己的事,莫管其它。”
陸無名道:“我是在想,冥月墓中戒備森嚴機關重重,那食金獸能來去自如,八成也是有内線在接應的。”
蕭瀾道:“那幾處藏寶庫的鑰匙,倒的确在黑蜘蛛手中。”
“冥月墓的人在城外一處山窪裏。”陸無名道,“再等幾天吧,看兩頭是否會有動靜,若黑蜘蛛當真與這食金獸有聯系,我們也好行下一步棋。”
蕭瀾點頭:“是。”
兩人奔波一夜,此時天也亮了起來。小二送來早點,裏頭有兩枚紅雞蛋,說是老闆抱了孫子,送給客人的。
蕭瀾笑笑:“多謝。”
陸無名洗手後剝開一個蛋,心說,得了孫子。
蕭瀾低頭吃面。
陸無名看了他一陣,突然問:“你與明玉關系很好?”
蕭瀾道:“是。”
陸無名斟酌了一下,問:“那他可有心上人?”
蕭瀾險些被面湯嗆到。
陸無名疑惑地盯着他:“你這麽大反應作甚。”
蕭瀾擦了擦嘴,道:“前輩沒有問過明玉?”
“我沒問,問了也未必能聽到真話。”陸無名道,“你且說說看,有沒有,現在沒有,那先前有沒有,先前有過的是誰家小姐,脾氣如何,長得如何,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喜歡繡花還是習武,都挨個說一遍。”
蕭瀾頭皮發麻。
陸無名盯了他一回,皺眉:“一個都沒有啊?”
蕭瀾道:“……是吧。”
“爲何?”陸無名百思不得其解,不說那王城媒婆恨不得住在山海居。
蕭瀾道:“或許是想先将冥月墓的事情了結,再議其它吧。”
陸無名歎氣,拿着茶壺當酒喝,笑抽。
蕭瀾隐隐覺得,自己将來或許要當真像小話本裏寫的那樣,上山下海摘雪蓮撈明珠,方能換回一個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