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蒼山小屋中,林威正睡得昏昏沉沉,夢中像是被人蒙上了一層黑紗,無論多麽竭力想要睜開眼睛,也看不清周圍的事物,反而将自己惹得焦躁煩悶起來,心裏如壓了千斤的大鼎,嘴裏也無意識發出悶哼聲。
阿六趕忙将手裏的柿餅丢下,挪着椅子坐到床邊,伸手推了一把:“喂喂,醒醒。”
林威猛然睜開眼睛。
阿六大喜:“謝天謝地,你說你這人,命還挺大。”
林威緩了大半天,方才模糊記起先前的事情,于是一急:“山下怎麽樣了?”
“山下還是那樣,不過你别操心了。”阿六将他壓回床上,“好好養内傷。”
“二當家呢?”林威又問。
“在廚房,給你煮湯呢。”阿六答。
林威松了口氣,隻要陸追沒事便好。
阿六捏着剩下的半塊柿餅,一邊吃一邊講事情大緻說了一遍給他聽。
“陸前輩來了?”林威意外。
“是啊,功夫高得很,咱爹可算是有了靠山。”阿六感慨,又叮囑,“不過陶夫人還不知這事,你留意些,别說漏嘴。”
林威點頭:“好。”
廚房裏,陸追正坐在小闆凳上扇風,砂鍋裏咕嘟咕嘟煮着雞湯,煙火缭繞,又香又濃。
嶽大刀雙手撐着腮幫子,在一旁看着他。
陸追笑問:“還生阿六的氣呐?”
嶽大刀回神,先是“啊”了一聲,反應過來後又臉紅,擺手道:“才沒有,我生他的氣做什麽。”
“阿六是羽流觞,這事除了你,其實所有人都知道,卻誰都沒告訴你。”陸追道,“你若要生氣,也該生所有人的氣,可不能單單針對阿六一個人。”
“你們爲什麽不告訴我啊?”嶽大刀撇嘴,“連師父也不告訴我。”
“沒頭沒尾來這洄霜城,開口非阿六不嫁,誰敢告訴你真相?”陸追遞給她一小碗桂花糯米飯,“早說你是爹的徒弟,想要阿六還不簡單,林威定然會一棒子将他敲暈了送來。”
嶽大刀道:“我才不要他。”
陸追笑,低着頭往竈膛裏加了一把柴火,黑發垂在肩頭,跳動着的光芒照在臉上,又暖又溫柔。
嶽大刀道:“公子可真好看。”
陸追道:“說說看,爲何非要嫁羽流觞?”
“我也是胡亂聽來的,還聽錯了。”嶽大刀有些不好意思,“我爹娘總是催着我嫁人,後頭聽煩了,去師父那裏躲清閑。那日我在師娘的床上睡着了,醒後恰好聽到師父在外室議事,客人是從大楚過去的,正說什麽英俊倜傥,儒雅溫潤之類,還說是人人都想嫁的翩翩公子,師父當時高興極了。”
陸追笑道:“嗯。”
“當時他們隻說了一個名字,洄霜城羽流觞的,還說他人品好武功好脾氣好,我記住了。”嶽大刀坐在柔軟的幹草堆上,雙手抱着膝蓋,“回家後我爹娘又催我嫁人,我一生氣,駕船出海了。”
“來尋阿六了?”陸追問。
嶽大刀郁悶:“現在想想,或許開始的儒雅英俊是在說公子,後頭的武功好人品好,才是……才是……”
陸追似笑非笑,看着面前的小丫頭糾結半天,像是不知該叫阿六還是羽流觞。
嶽大刀将頭埋進膝蓋,過了半天又想起來一件事,于是急急解釋:“我,我雖然是爲了翩翩公子才來這洄霜城,可我以爲那是在說羽流觞,若是公子,是公子的話……我我我……”越說越亂,一面覺得自己要把話說清,雖然陸追的确又儒雅又溫柔,是個頂好頂好的人,不過在鬧過一場烏龍之後,不對,即便是沒有烏龍,自己也是不想嫁的。可另一面又覺得無論怎麽組織語言,都不能将意思表達清楚,最後險些将眼眶都急紅。
陸追笑着搖頭:“我知道,你想嫁的人不是我。”
嶽大刀松了口氣,紅着臉道:“公子是站在雲端的,将來一定要娶個最好的人。”
陸追揭開砂鍋,問:“雞屁股吃不吃?”
嶽大刀鼓鼓腮幫子,搖頭。
陸追便盛了一隻雞腿一隻翅膀給他,繼續蓋着蓋子小火焖。林威不吃不喝這幾天,胃定然被傷得狠,煮濃些也好吞咽。
嶽大刀問:“公子有喜歡的人嗎?”
“我啊?”陸追道,“我告訴你,你可不準告訴我爹。”
嶽大刀舉手:“我保證。”
“有。”陸追學她撐着腮幫子,“我将來是要與他成親的。”
嶽大刀道:“哇。”又問,“好看嗎?”
陸追點頭:“好看。”
嶽大刀眼底很是羨慕,似乎除了自己,這世上人人都有好看的心上人。
“我們一起經曆過許多事情。”陸追道,“刀山火海都闖過了,該受的不該受的傷,也全部受過了。”
“啊?”嶽大刀同情道:“那一定很辛苦。”
“是挺辛苦。”陸追放下手裏的小蒲扇,“多少回都在盼着,過了面前這道坎,将來會是平坦的大道,可卻總是失望,每每精疲力竭之時,前路不但沒有平順,反而還多了更多荊棘與坎坷。”
“那師父知不知道這些事?”嶽大刀問。
陸追搖頭。
嶽大刀笃定道:“若師父知道,定然不舍得讓公子在外受傷吃苦的。”
陸追道:“所以你要替我保密。”
“我不會亂說的。”嶽大刀道,“可這樣的苦日子,公子還要熬多久?”
陸追笑:“這你錯了,隻要有他在,多苦的日子都不算熬。”
這句話說得雲淡風清卻又情意滿滿,即便是粗枝大葉如嶽大刀,也能感受到裏頭的缱绻戀,一道臉紅起來。
“……二當家。”見着嶽大刀在廚房,阿六将嘴邊的“爹”咽了下去,“林威醒了。”
嶽大刀轉身背對他。
“我去看看。”陸追站起來,将蒲扇遞給嶽大刀顧着火,彎腰出了廚房,剛想沖阿六使個眼色,讓他去廚房中讨個好,兒子卻已經耿直地站在了林威卧房門口,掀開簾子揮手招呼爹快些過去,畢竟院子裏頭冷。
陸追在心裏仰天長歎。
二愣子什麽樣。
你這樣。
林威撐着道:“二當家。”
“毒沒事了,不過還得好好歇息一段時間。”陸追道,“山下的事你别管了,安心在此休息便是。”
林威慚愧道:“屬下沒用,給二當家添麻煩了。”
“你這是什麽話。”陸追還沒開口,阿六先不滿道,“我也是同你一樣,被那死老頭擄走的,卻從沒覺得自己沒用。”一邊說,一邊用手“砰砰”拍了兩下胸口,結實,霸氣,走在路上有人嫁,喝了□□不吐血,運氣好得很。
林威被他又噎又氣,奄奄一息,不想說話。
陸追替他掖好被角,還在想前來送解藥之人說的那番話。
空空妙手的名号,先前陸無名也曾提過,不過也隻是當做江湖故事,提醒他江湖險惡,沒想過居然能在洄霜城中遇到。
遇到遇到吧,他當年被爹擊落懸崖,會恨不得殺了自己也是正常,可爲何卻又對蕭瀾那般青睐有加?兩人在冥月墓中從小一起長大,加上此番重逢,自己卻從沒聽一次這人的名字,蕭瀾先前應當也不知道才對。
憑空冒出來,對一個人這麽好,甚至聽上去還有些瘋魔,莫非是……親人?
畢竟除了血緣,實在很難用别的理由解釋此等詭異的行爲。
陸追微微皺着眉頭,陷在種種推斷中出不來,一想是一整夜。
朝陽驅散山中霧霭,季灏滿臉警惕看着面前的人。
蕭瀾道:“你中毒了。”
季灏似乎對此事并不意外,隻問:“你究竟想做什麽?”
“是你自己送上門,要假扮明玉。”蕭瀾将火堆撥弄旺盛一些,“我正好順水推舟,給城中那些草包演一場戲。”
“你!”季灏胸口起伏,隐隐作痛。
“我雖失憶,卻也不至于糊塗到連心中所是誰都分不清。”蕭瀾道,“你我先前當素不相識才是,爲何要這麽做?”
季灏瞪他一眼,不再言語。
蕭瀾又問:“既素不相識,你也沒理由殺明玉,受人指使?”
季灏道:“你要殺了我嗎?”
“我殺你作甚。”蕭瀾道,“前輩出去城中查探消息了,等他回來之後,我自會安置你暫時去個隐蔽之地。”
季灏咳嗽大半天,吐出一口血,有些發烏。
“是屍毒。”蕭瀾道,“長年累月穿梭在陰暗墓葬中,便會染上此毒,日子久了,會無藥可救。”即便是人氣足夠的冥月墓,那些封存的墓道中也一樣進去不得。
季灏閉起眼睛,運功調息。
蕭瀾在一旁看着他,雖面無表情,心中卻有些苦惱——等會若陸前輩回來,定然要審問季灏。若他拼死不肯說話倒也罷了,可若他說上一兩句自己與陸追的閑言碎語,那隻怕有得頭疼。
況且即便要坦白,也該是在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自己大大方方去拎着點心盒子,向嶽父母表明心迹——即便會被追着滿院子打,日後想起來也是歡喜的。而不是在這陰暗潮濕的洞**中,被别人當成威脅與籌碼說出來,那何止是掃興,簡直是吞了蒼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