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月墓的人果然如同鬼魅一般,很快貼了上來,輕微的拔刀出鞘聲傳入耳中,挑得心間弦也驟然繃到最緊。
陸無名轉身走入一條小巷,這路他曾走過,穿過去便是淮葉街,兩側都是空置屋宅,若兩方打鬥起來,也不會誤傷到百姓。
冥月墓弟子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加快腳步跟了過去,最後一段路幾乎稱得上是小跑。
陸無名餘光掃了身後一眼,嘴角不易覺察一彎,剛欲用輕功掠出巷道,卻又另一身影從天而降。
烏金鐵鞭所到之處,嚎哭不斷,痛徹骨髓。
“走!”蕭瀾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人向另一頭奔去,隻是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冥月墓的弟子蜷縮在地哀哀呻|吟,若非身上劇痛提醒,他們甚至要懷疑方才那隻是自己的幻覺,否則怎麽會有一個人,擁有這麽詭異而又閃電般的速度。
陸無名:“……”
一直拉着人到了安全之地,蕭瀾方才松開手,松了口氣靠在牆上,看着他低聲道:“你怎麽跑下山了”雖說聽着有幾分埋怨,語調卻是溫柔的。
陸無名道:“是。”
他一半人都隐匿在黑暗中,臉上也做了同樣一道傷疤,哪怕是鬼姑姑,怕是也看不出異樣。
蕭瀾眉峰卻驟然一皺。
方才那隐入雲端的半寸月光,已經足以讓他在對方的面容中覺察出異樣。
一樣的面容,一樣的白衣,一樣的聲音,甚至是幾乎一樣的傷痕和眼神。
本該是毫無破綻的,可他卻近乎于本能覺得,面前這人不是他的小明玉。
“你是誰!”蕭瀾聲音陡然一沉,人也往後退了兩步。
陸無名心裏反而有些詫異,他精通易容術,再加上父子兩人本神采相似,何至于他竟會一眼覺察出端倪。
蕭瀾暗自握緊烏金鞭柄。
陸無名倒挺閑适,繼續背着手打量他。
蕭瀾:“……”
坦白講,陸無名對面前這楞小子是無甚好感的,當初陸追在剛被接出冥月墓時,便哭着要将蕭瀾也一起帶走,好端端一個俊秀白衣少年,卻像個小女娃一半,趴在娘親懷中哭了一路,估摸車轍子裏都碾着眼淚花。後頭回了飛柳城,雖說練功辛苦,卻一閑下來給蕭瀾寫信,也不知兩個小孩哪裏來的神通,居然硬是瞞過陸家與冥月墓,互相找了眼線按時送信。再往後,更是執意要留在大楚,說是要爲陸家平了冥月墓,可陸無名卻覺得,那其中至少有五分是爲了蕭瀾——甚至還會更多,結果将他自己弄得傷痕累累吐血卧床,還險些毀了臉。
蕭瀾心裏隐隐猜出幾分,手兀自握緊。畢竟面容相似容易,可若連眼中神采也有八成相同,那……
果然,陸無名道:“是明玉讓我下山助你一臂之力。”
蕭瀾聲音極低:“原來是前輩。”
陸無名心想,幸好,不算太傻。
蕭瀾問:“明玉還好嗎”
陸無名道:“不好。”
蕭瀾心陡然一沉。
陸無名道:“阿六與林威被人偷襲,你可知此事”
蕭瀾皺眉:“我隻知道阿六或許是被人擄走,進城也是爲了探他下落,還有林威”
“阿六不知所蹤,不過林威倒是逃了回去。”陸無名道,“受了傷中了毒,在我去青蒼山之前,明玉已經替他護住了心脈。”
蕭瀾頭隐隐作痛,原以爲将人好好安置在山上便能安全,卻沒料到也能出亂子。
“你娘親應當也下山來找阿六了。”陸無名繼續道,“偷襲之人是武功高強的老者,而且他還打傷了黑蜘蛛,你可知其來路”
蕭瀾意外:“我一直以爲是姑姑所爲,黑蜘蛛也被他傷了”
“江湖中似乎并沒有這麽一号人。”陸無名道,“斜裏插出來,不知目的究竟是什麽。”
“毫無頭緒,這可麻煩了。”蕭瀾皺眉。
陸無名又問:“今日白天與你一道逛街買衣裳那人,又是怎麽回事”
蕭瀾:“……”
蕭瀾道:“我隻知他名叫季灏,來自東海孤陽島。”
陸無名道:“還有呢”
蕭瀾頓了頓,道:“除此之外,便無其它了,前輩也不知道他的來曆”
陸無名奇怪道:“今天看你與他有說有笑,還當是知交好友。”原來一問三不知。
蕭瀾道:“我年幼時曾經中毒,忘了不少事情。”
“所以是季灏自己找上門,說他與你是朋友,你信了”陸無名狐疑,“總該還說了些别的吧”
蕭瀾不知自己該如何回答。
别的自然說過,但一旦提起來,可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了。
見他面露難色,陸無名更加笃定,這其中當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心中不悅,語調也嚴厲三分:“如今情勢危急,阿六與林威生死未蔔,你卻在此猶豫扭捏”
蕭瀾腦子有些亂……或許不是有些,而是亂成了一團烏漆漆的麻。
他是當真不知自己該從何說起。
但又如陸無名所言,這實在不是糾結隐瞞的時候。
于是他整理了一下思緒,将這些日子以來城中發生的事情,以及鬼姑姑對自己說過的話,都大緻轉述了一遍。
然後果不其然,陸無名越聽,越覺得不滿。這城中一大半人都是爲紅蓮盞而來,他是知道的,但從鬼姑姑說蕭瀾與陸追隻能活一個開始,心裏便梗了刺,再往後頭,聽蕭瀾說冥月墓的人想困住他,隻爲試探消息傳出後陸追會不會下山舍命相救,愈發覺得不可理喻且匪夷所思,這都是些什麽破爛理由。
蕭瀾硬着頭皮繼續道:“然後季灏破窗而入,帶着我闖出了冥月墓的圍攻,後來才說他與我早相識,甚至關系要比我與明玉更加親密,他也因此不怎麽喜歡明玉。”
陸無名幾乎要将“嫌棄”二字寫在臉上。
這是多麽大一塊香饽饽,還有人專門比與誰更親密。
蕭瀾後背冒出一層冷汗,總算将事情都說了個七七八八,也暫時成功隐藏了兩人的關系。
陸無名道:“所以你便信了他的話,今天也是專門實心實意,帶着他買新衣”
蕭瀾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自然不是。”他道,“我隻是想利用季灏轉移這城中各教派對明玉的注意力,好讓青蒼山小院能更加安全。”
陸無名道:“可季灏不但救過你,還說他是你的故人,你既想不起來,又爲何能如此坦然地利用他”
蕭瀾剛剛才幹了半分的後背又濡濕起來。
掙紮再三,道:“直覺。”
陸無名覺得這人合作不得。
說話磕巴,前言不搭後語,說什麽都要想半天,還一臉爲難,像是正在被逼供什麽了不得的大秘密。
蕭瀾自己也無甚底氣,試探:“前輩”
陸無名道:“告辭。”
蕭瀾:“……”
陸無名又道:“綁架阿六與林威的人定然是沖着明玉來的,我易容也是爲了引他出來,你隻管帶着季灏繼續在街上走,不管對方信了哪個才是真的陸明玉,隻要願意現身,阿六與林威的命還能撿回來。”
蕭瀾點頭答應,一路目送他出了巷子。
裘鵬當日說過的話,他不是不記得,但僅僅憑着那一句話,卻也不至于影響他的理智與判斷。當年的事情自然要查清楚,但在那之前,先解決城内的亂子才是正事。
陸無名戴上鬥笠,繼續在街上緩緩前行,看似随意,眼神與耳朵卻都像是正在捕食的猛獸,保持着應有的警覺。
他覺得對方應該很快會出現。
而事實很快印證了他的判斷。
一柄光寒長劍從身後飛速而至,陸無名連頭也未回,隻反手彈指射出幾枚暗器,“叮當”一聲打在偷襲者的劍刃上,将硬鐵也震出豁口。
季灏踉踉跄跄後退兩步,發麻的手腕幾乎要捏不住佩劍,心裏驚詫他的内力高深,眼中越發怨毒。
陸無名卻沒想到竟會是他,一時糊塗看向另一側。
蕭瀾面色陰沉,從巷子裏大步出來,将季灏的寶劍強行插回劍鞘,咬牙低聲怒斥:“你想做什麽!”
“你說我想做什麽。”季灏狠狠剜了陸無名一眼,道,“你休想外将他從我身邊帶走!”
蕭瀾一記手刀打在他後脖。
季灏軟綿綿暈了過去。
陸無名:“……”
有病。
蕭瀾尴尬道:“還請前輩别将此事告訴明玉。”
陸無名表情與心情都很一言難盡。
什麽叫休想帶走。
如此一個人,到底哪裏值得專門勞神費力搶一搶。
不如去街頭搶煎餅,每日前二十還能免去銀兩多加個蛋。
另一處宅院中,阿六泡在浴桶裏,隻在腰間圍了一塊紅布,端坐動彈不得。而在他身邊,正圍着數十婢女,每人手中端着一籃花瓣,紛紛揚揚往裏抛撒。
阿六受寵若驚,忐忑難安。當日放走了林威,還當不死也要脫層皮,卻沒料到居然還能混到如此紙醉金迷的待遇。
一個時辰後,又有一女子抱着琵琶緩緩而入,十指随意一撥,頓時流水潺潺,珠落玉盤。
阿六張大嘴打了個呵欠,對方一首曲子尚未彈完,浴桶裏傳來如雷鼾聲。
……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下來。
阿六繼續淡定扯呼,尾音綿長,吵得人心裏頭發麻煩躁。聲音鑽出窗戶縫隙,像是能繞着洄霜城轉圈,最後兜兜轉轉,隐隐飄進青蒼山。
林威在睡夢中又吐出一口血。
嶽大刀在一旁哭。
逃回來的都這樣,阿六八成也兇多吉少。腦子裏七想八想,将所有酷刑都過了一遍,血淋淋的慘叫哀嚎幾乎能親耳聽到。
于是等陶玉兒回來時,嶽大刀已經快要将她自己哭暈了過去。
阿六僵硬躺在床上,讓一群人七手八腳,往身上塗了一層百花膏,據說王城裏頂有錢人家的小姐才舍得往臉上擦一些,香甜滑嫩,十裏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