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威反應極快,拖着阿六閃身避向一邊。餘光便見一把長刀劈開面前巨石,帶得碎末飛濺,打在臉上生疼。
來人是一群黑衣弟子,打頭那人身形矮小滿頭發辮,腰間裹着圍裙,看背影有些滑稽,可一旦對上正臉,卻十人有八人都會不寒而栗——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瞳仁病态地脹大,幾乎要看不清眼白,銅鈴一般鑲在蒼老的面龐上,将暴戾而又貪婪的*悉數表露,沒有絲毫掩蓋。
林威低聲道:“黑蜘蛛。”
冥月墓裏頭的人啊。阿六雙手握着刀柄,将周圍的人都快速打量一圈:“打不打?”畢竟下山之前爹叮囑過,要少打架早回家。
林威尚未來得及回答,黑蜘蛛卻已經怪叫一聲攻了上來,每一招都是奪命手。
“嚯,來真的是不是。”阿六狠狠吐了口唾沫,舉着金環大刀隻随手一揮,便将面前兩名冥月墓弟子拍飛到了半空中。
外頭“乒乓”戰成一片,山洞内卻極爲安靜,如同置于另一個時空,洞口隐隐浮動着暗色光暈,若非通曉陣法八卦之人,也不會覺察出任何異樣。
季灏道:“你在聽我說話嗎?”
蕭瀾擡了擡眼皮,眼底依舊是漠然。
“你本該是我的。”季灏握住他的手腕,有些咬牙切齒與惱羞成怒,“陸明玉爲你做過的事情,我都曾爲你做過,甚至比他做得更多。隻因他這回先我一步,你便能忘了自己在冥月墓中說過的話?”
蕭瀾問:“我說了什麽?”
“你說會帶着我走。”季灏松開手,半邊衣服滑下肩頭,露出一處劍傷,看疤痕像是已有了些年份,“不記得我,總該記得這個吧?”
蕭瀾神情猛然一滞。
他還當真記得這一劍。
那是一處荒僻的山丘,秋末冬初荒草像瘋了一樣長,青黃的顔色,遠望連綿成一片海。
太陽是慘淡的,卻能在鋒銳的刀刃上折射出刺眼光芒,面前是殺之不盡的敵人,血和嘶吼聲一起攪亂了混沌,也模糊了神智。
一把長劍迎面刺來,等自己發現時已躲閃不及,原以爲會此送命,卻有人沖來擋在自己面前,半尺劍刃翻卷沒入血肉,幾乎能聽到骨骼被穿透的聲音。
沾滿血的白衣,和一雙虛弱又漂亮的眼睛,泛着水霧與痛楚,那麽倒在自己懷裏,像是帶走了全世界。
可陸追肩上卻并沒有一道傷。
所以他以爲,那或許隻是自己的一場夢。
季灏合上衣襟,道:“現在想起來了?”
蕭瀾道:“你究竟是誰?”
季灏道:“你當陸明玉爲何要闖鏡花陣?”
蕭瀾皺眉不語。
季灏道:“因爲隻有見到你,隻有說服你,他才能闖過紅蓮大殿。冥月墓裏的寶藏是什麽,這天下人都想知道,陸明玉最想知道。”
洞**中極爲安靜,隻有季灏劇烈起伏的呼吸聲。
許久之後,他情緒像是平複了些,又道:“冥月墓一别後,我便回了北海孤陽島療傷,原想着待傷愈後再來找你,卻不料會被陸明玉搶先一步。”
蕭瀾問:“他我嗎?”
“他不你重要嗎?”季灏反問,“在冥月墓中陪你療傷練武之人是我,陪你闖出邪靈陣的人也是我,陸明玉隻是一個被父母丢棄在墓**中的人質,隻因他長得像我,又曾親眼見過你我相處時的而光景,學了幾分過去,你上當了?”這番話說得激烈,甚至連眼眶也掙紅三分,整個人步步緊逼,幾乎将蕭瀾擠到牆上。
兩人距離極近。
許久之後,蕭瀾歎了口氣:“我現在什麽都想不起來,你又何必哭哭啼啼。”
季灏發狠道:“誰準你忘了我?”
借着透進山洞的幽光,蕭瀾又打量了一番他的面容,的确是好看的,眼裏透着綿綿情意,甚至帶了一絲若有似無的妩媚。
見他沉默不語,季灏試探着貼上來。
蕭瀾道:“姑姑從未提過你。”
季灏道:“可姑姑也從未讓你殺了我,她隻想讓你忘了我。”
蕭瀾坐回火堆旁。
季灏低問:“你呢,你想忘了我嗎?”
蕭瀾掃他一眼:“我想知道當年的真相。”
季灏道:“你先陪我上街。”
“上街做什麽?”蕭瀾皺眉。
季灏道:“上街去買東西,我獨自一人來這裏,沒有銀子沒有新衣,總不能一直這般灰頭土臉下去。”
蕭瀾看他一眼,撐着站起來:“走吧。”
季灏嘴角一彎,與他一前一後出了洞。
外頭已無人打鬥,隻有蕭瑟冷風吹過山間。
蕭瀾走在前頭,目光來回巡視一圈,卻沒發現林威的身影,一時之間有些遲疑。雖說兩人平日裏見面不對付,但在這種時候,他覺得對方應當能看懂自己的意思,而事實上林威似乎也的确懂了自己的手勢,否則爲何會一路跟來這山洞中,隻是不知爲何卻會突然離開。
其實他也并未想過讓林威做什麽,隻想讓他回去再叮囑陸追一次,無論聽到什麽,也要相信自己,更不準下山。
最後半邊太陽終于也隐入雲端,在陽光消散的刹那,草叢中似是有什麽東西一閃——是個金色的鐵環,再熟悉不過,阿六有事沒事也要抱着擦一擦。
“你在想什麽?”季灏問。
蕭瀾道:“在想我這張臉還當真挺讨人喜歡。”
季灏沒料到他會突然來這麽一句,覺得而自己或許是聽錯了,于是又問了一回:“什麽?”
“不是嗎?”蕭瀾瞥他一眼,“你,陸明玉,還有個邪門歪道的小教派你或許沒聽過,名叫鷹爪幫,那裏的掌門人也因爲我這張臉,瘋瘋癫癫,神魂颠倒。”
季灏不知該如何接話,半晌過後方才道:“我看上你,卻與這張臉無關。”
“那陸明玉呢?”蕭瀾又問。
季灏有些不耐煩:“陸明玉想要的隻是冥月墓中寶藏,你究竟要幾時才會記得這件事?”
蕭瀾一笑,大步朝前走去。
與此同時,一處昏暗的房間中,阿六與林威兩人被背靠背捆着,正在長籲短歎。
屋内并無人看守,阿六低聲道:“想個辦法啊。”
林威試着掙了掙,捆住手腕的是天蠶絲,非但沒有松脫,反而還更緊了些。
阿六“咻咻”倒吸冷氣:“你還是别動了。”
林威有些氣惱。
阿六道:“你先别着急,抓我們來的那死老頭是誰,是鬼姑姑嗎?”
“看也知道是個男的,鬼什麽姑姑,況且他還将黑蜘蛛也打飛了。”林威道,“看那飄飄忽忽的武功路子,也不像是出自冥月墓。”
“還有幫手。”阿六嗤了一聲,繼續歎氣。
“我們得想辦法離開這。”林威道。
“這還用你說。”阿六道,“你和我可不值得綁,定然是爲了将咱爹引下山,這幫龜孫子。”
林威這回總算沒再糾正究竟是“你爹”還是“咱爹”。
阿六又歎道:“這時候想着,爹若是薄情寡義些好了,咱倆綁了被綁了呗,他隻管吃吃喝喝睡睡覺,長些肉出來,别再吐血昏迷,比什麽都好。”
林威道:“二當家吐血昏迷?”
“是啊。”阿六道,“王城葉大夫給開的續命藥都吃了,不然我哪裏會下山找你。”說完又用胳膊肘搗了搗林威,繼續道:“不管對方是誰,總不能一直綁着咱倆,等有人來的時候,先想個辦法讓他解開這繩子。你輕功好隻管跑,去青蒼山找咱爹,我擋着這些人。”
林威遲疑:“硬碰硬會吃虧。”
“這當口還智取個屁啊。”阿六道,“盼着你我這腦袋想出主意,還不知要等到哪一年,十個爹都被綁了。”
兩人說話間,院外隐隐傳來腳步聲,兩名女子推門進來,一個穿着紫衫,一個身着綠裙,兩人一個胖些一個瘦些,站在一起剛好湊個綠杆紫茄子。
阿六“噗嗤”一聲笑出來。
林威莫名其妙肘他一下,看到姑娘笑,什麽毛病。
那兩名女子也不說話,手裏各拿了個葫蘆,扒開塞子将裏頭的東西往兩人嘴裏灌,冰涼酸甜,驚得牙根都要倒。
“呸呸!”阿六一邊咳嗽一邊往外吐,“什麽東西。”
那紫衫女子滿臉嫌惡,将身上水漬彈開,道:“化屍水。”
阿六一聽白眼一翻嗚咽一聲,向後直直栽了過去,帶得林威也歪了半邊身體,被捆着也使不上勁,姿勢極爲狼狽别扭。
綠裙女子道:“啊呀!”
林威呲牙:“兩位姐姐要捆也罷了,能否将我與這人分開?”
綠裙女子上前推了半天,好不容易将阿六歪了的身體推回去,他卻又軟綿綿倒向另一邊,林威叫得愈發慘痛,連手都幾乎要扭折。
兩個男人被捆着坐在一起,其中一個還又高又壯,綠裙女子原是想拖二人到牆角的,可惜卻心有餘而力不足,耳邊林威慘叫如同殺豬,她着實是心煩,于是便從靴子裏抽出冰刃,将那天蠶絲一分爲二。
“喂!”紫衫女子見狀想要阻攔,林威卻已經一躍而起,将那綠裙女子一腳踹至牆角,飛身撞出了窗戶,腳下像是踩了風。
身後打鬥聲一片,想來是阿六在擋着那些人,在林中偷襲的那老頭應當恰好不在,否則也不會跑得如此順利。林威粗粗辨認了一下方向,便狠狠咬牙命也不要向城裏奔去,一爲早些見到陸追,二爲能盡快帶人将阿六救出來。
耳畔刷刷掠過風沙草葉,他覺得自己胸口有些悶痛,方才喝得也不知是什麽東西,無暇去想,隻有強憋着提起一口氣,讓腳下速度更快了三分。
暮色沉沉,青蒼山中,嶽大刀坐在陸追旁邊問:“公子喝水嗎?”
陸追道:“不喝,多謝。”
嶽大刀又問:“那肉骨頭啃不啃?”
陸追:“……”
“不是不是,不是給狗啃的那種。”嶽大刀趕忙解釋,“是有肉的,阿六下山前叮囑過,要煮了給公子吃。”
陸追道:“姑娘自己吃吧,在下當真不餓。”
“那公子要做什麽呀?”嶽大刀道,“沐浴嗎?我去燒熱水。”
陸追哭笑不得:“我什麽都不想做,想在這回廊裏安靜一陣子。”
嶽大刀答應一聲,雙手撐着腮幫子看他。
陸追被這少女爛漫而又熱情的目光盯得後背發麻。
于是隻好道:“我先回房了。”
“公子。”嶽大刀在他身後道,“阿六認得羽流觞,你也一定認得的,你告訴我,他在哪兒嘛。”
陸追搖頭:“此事你怕是要等阿六親自同你講。”
“那你告訴我,他是個好人嗎?”嶽大刀又問,“我是說羽流觞。”
“他很好。”陸追道,“武功好,人品好,懂得照顧别人,仗義又灑脫,不悲觀亦不消極,而且頂重要的一點,他運氣一直很好,是被老天放在心裏的,這一點旁人羨慕也羨慕不到。”
“真的呀?”嶽大刀果然高興起來。
陸追笑笑:“你若是能真心對他,無論是不是男女之情,哪怕隻是普通朋友,他也定然會還一片真心給你。”
嶽大刀臉紅起來,還想多問些,卻又不知道再能問什麽,于是小雀兒一般跑出門,想要去路邊尋些幹掉的草葉編個镯子戴。
陸追眼底也帶了笑,轉身想要回房,外頭卻傳來嶽大刀的尖叫聲。
“怎麽了?”陶玉兒本已歇下,這陣也推門出來。
陸追搖頭,兩人匆匆出去,見嶽大刀正在費力地扶起一個人,胸口染了刺目的鮮血,不是正常的紅色,卻有些發暗。
“林威!”陸追面色驟然一變,上前一把扶住他,先握過手腕試了試脈相。
“二當家。”林威眼前發黑,拼着最後一口氣斷續道,“阿六讓人抓走了,還有,蕭公子在城外山洞裏,與一個白衣人在一起。”
陶玉兒皺眉,白衣人?
“先别說了。”陸追拉過他一條手臂繞過自己脖頸,背着人進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