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稀月朗,将漆黑的枯樹林籠上一層銀紗,枝頭積雪撲簌落下,星點飄在墨黑發間。
蕭瀾手中握着那朵玉花,與自己烏金鞭梢上的紅玉佩一樣,都是嬌豔欲滴的顔色,青色的穗子,細看幾乎沒有任何區别。
季灏道:“這兩朵玉花本是一對,你現在總該想起來了吧?”
蕭瀾依舊搖頭。
季灏定定看了他一會,斂眉歎氣,抱着膝蓋坐在樹下。
蕭瀾開口:“你很像一個人。”
季灏問:“陸明玉?”
蕭瀾道:“你也認得他。”
季灏将那紅花玉佩從他手中狠狠抽走,自嘲一笑:“原來你忘了我,卻仍記得他。”
蕭瀾皺眉:“我該記得你?”
季灏嘴唇微啓,瞳仁暗黑,聲音低若蚊呐:“在這世間你最該記住的,是我。”
天上月華兀然變暗,細看卻是蒙上了一層血紅。林地中窸窸窣窣,分明是隆冬飄雪時節,卻像是初春驚蟄百蟲出洞,在枯草與碎石間沙沙蜿蜒穿行。
妖異的香氣溢滿四野,幻境中紅花漸次開放,恍惚而又熱烈,映得面前人面容也模糊起來,與記憶中的碎片重疊,最後隻餘一身如雪白衣。
季灏單手接住他癱軟的身體,眼底華光瞬間消散,隻餘下一抹似有似無的笑。
“嚯。”青蒼山上,阿六擡頭,“還是頭回見這紅彤彤的月亮。”
“是鬼月。”陸追道,“大兇之兆。”
阿六心裏略微嫌棄,這大過年的,怎麽跑出來個大兇之兆。
“鬼月現,則正氣弱,邪氣強。”陸追道,“荒戰冤邪,穢魔當道,若放在民間,是要吃豬蹄去黴運的。”
阿六當機立斷:“我這去炖一鍋。”
陶玉兒卻眉頭緊皺。
“夫人,”陸追替他将筐裏的針線收拾好,問,“怎麽了?”
“總覺得這紅月來得有些突兀,”陶玉兒道,“心裏沒底。”
“隻是一輪月亮罷了。”陸追道,“夫人許是因爲太過挂念蕭兄,才會如此魂不守舍。”
“但願吧。”陶玉兒握着他的手歎氣,“隻盼這事能早些結束才好。”
陸追答應一聲,又擡頭看了眼天邊那紅月。層疊黑雲如絮,簇着當中一汪慘淡暗血,給這寂靜的冬夜更添幾分詭異蕭瑟。
“早些回去休息吧。”陶玉兒道,“瀾兒走時便叮囑過我,要讓你好好吃飯睡覺,别的什麽都不準做。”
陸追笑:“是嗎?”
“他還當真挺關心你。”陶玉兒拉着他站起來,“回房吧,等會又要起風了。”
陸追答應一聲,推門進了卧房。窗戶是關着的,将那凄凄涼涼的月光阻隔在外,點亮燭火之後,屋中也多了幾分跳動暖意。
阿六很快便燒好熱水送來,陸追沐浴之後躺回床上,望着床頂斑駁花紋出神——陳年木料刻着交頸鴛鴦,荷葉田田隐入水波,漾出一池漣漪。
被褥雖都換過新的,卻還是能隐約聞到那日纏綿後的氣息,埋首在枕間,便像是被他重新擁入了懷裏,呼吸是灼熱的,心是熱的,血也是熱的。
心間躁動蠢蠢欲出,空虛在黑夜中發酵升騰,陸追眉頭皺着,左手死死抓住床單,緊閉着眼睛不願睜開,牙齒也咬住下唇,仿佛一不小心,便會讓酥軟呻|吟瀉出唇角。
他從來便不是一個縱欲的人,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心性淡漠——唯有面對蕭瀾時除外。他他,到血脈與靈魂裏都隻剩這一個名字,呼嘯如狂風卷過曠野,到哪怕明知前方是火海刀山,也想拖着疲憊與傷痕累累的身軀去闖一闖。
幸好,老天也将同樣熱烈而又近乎瘋狂的感情給了另一個人。
冥月墓是陰冷而又潮濕的,兩人在暗處偷偷交握的掌心卻幹燥溫暖,唇齒間化滿甜蜜,每一次的纏綿都帶着虔誠與喜悅,隻因終于能将此生唯一的摯擁入懷中。
陸追仰面躺在床上,睫毛顫抖灑下陰影,衣服半敞滑下肩頭,露出白皙的胸膛與腰肢,有早些年留下的傷痕,也有前夜蕭瀾留下的吻痕,一路蔓延到松垮的褲腰下,□□無邊。
床帳隻挂了一半,被風吹得微微晃動,尾梢輕柔滑過赤|裸的肌膚,陸追身體猛然弓起來,右手沿着結實平坦的小腹下滑,滿心都是那夜那人,熾熱的吻迷亂的眼,和燙到能融化一切的厮磨戰栗。
他有些茫然,不知自己是怎麽了,或許是因爲太,又或許是因爲等了許多年的身體終于被再度喚醒,所以才會這般食髓知味,貪得無厭。
“啊呀!”院中阿六突然驚呼一聲,随後便是“哐啷啷”的木桶落地聲。
陸追從旖旎夢境中猛然醒轉,帶着一身冷汗坐起來。
“怎麽了嘛?”嶽大刀揉揉眼睛,推開門問。
“沒事沒事,不小心撞翻了木桶。”阿六将食指壓在唇邊,“噓,别吵到夫人他們,快回去接着睡吧。”
嶽大刀答應一聲,上前幫他将水舀與桶搬好,兩人便各自回了房間休息,連屋檐下的燈籠也被風吹熄。
黑夜又重新寂靜下來,陸追卻睡意全無,掩着薄薄的外袍,抱住膝蓋坐在床上出神。
不知爲何,他總覺得方才自己不像是情動,更像是受了某種蠱惑,迷離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與此同時,山下枯樹林中,蕭瀾不耐煩地揮手推開面前越湊越近之人。
季灏猝不及防,險些重重撞在牆上,不悅道:“你做什麽?”
蕭瀾撐住額頭,像是剛走出噩夢迷城,過了許久方才緩緩擡頭,雙目中像是燃起了黑色的火。
季灏不自覺便往後退了兩步。
兩人正身處一個山洞中,篝火燃燒旺盛,洞内四處都彌漫着香氣,可這香氣卻并不能使人感到愉悅,更似開在黝黑泥淖中的幽冥毒花。
蕭瀾冷冷地看着他。
季灏神色鎮定,心中卻有些慌亂,也不知爲何他竟會在迷陣中突然醒來,紅月靈塔合歡蠱一樣不缺,按理來說該百無一失才對,這還是頭回失手。
狂風在山洞外嘶吼呼嘯,卻始終也吹不進這山洞,蕭瀾道:“你膽子倒是不小。”
季灏冷哼一聲,不甘不願擡手捏碎桌上靈塔,陣法散去,一股冷風灌進洞内,将篝火也幾乎吹熄。
蕭瀾問:“不打算給我一個解釋?”
季灏索性坐在地上:“誰讓你想不起我。”
蕭瀾蹲在他面前。
季灏道:“你親我一下,我便告訴你緣由。”
蕭瀾嗤笑:“你這要求倒是别緻,我卻偏偏沒有此等好。”
季灏惱怒道:“我不信那陸明玉沒有勾引過你。”
蕭瀾道:“他與你不同。”
季灏問:“哪裏不同?”
蕭瀾答:“他更矜持些。”
季灏:“……”
蕭瀾用鞭梢抵住他:“我對你暫時有耐心,全因這面容與他有幾分相似,可也并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原因,所以若我是你,便會學着識趣些。”
季灏聞言一頓,悻悻往後退了些,不再貼上去。
蕭瀾道:“說吧,你究竟是誰,又有何來意。”
季灏爽快道:“我要殺了陸明玉。”
蕭瀾眉頭猛然皺起。
季灏與他對視,聲音像是傳自空谷:“因爲隻有殺了他,我才能将你重新奪回來。”
天邊紅月漸隐,陸追翻身下床,匆匆取過一邊的衣裳穿好。推門出去後,院中仍舊是安靜的,其餘人尚未起床,山間連雪鳥都未見一隻。
陸追握住門把手,遲疑不知自己該不該下山。
并沒有任何消息傳來,他理應好好待在山上才對,況且先前也答應過蕭瀾,不會沖動行事。
況且現在下山,又能做什麽呢?所有人都在尋自己,隻怕一冒頭便會被群起而攻之,不僅不能幫忙,反而會添亂。
陸追眉頭死死擰着,心底如同打翻漿糊,将所有事情與情緒都攪在一起,黏黏糊糊淋淋漓漓,竭力想從中尋些理智與線索出來,卻隻攪出濕乎乎的聲音,刺激得胃裏翻騰,蹲在地上幹嘔了半天。
“爹。”阿六先聽到聲音,披着衣裳推門出來,慌忙将人扶住,“你怎麽了?”
“沒事。”陸追臉色泛黃,有些仄仄病态。阿六将他的手包在掌心,覺得透出一股子冰涼,于是道:“可要去山下尋個大夫上來?”
“胃不舒服罷了。”陸追啞聲道,“你讓我緩一緩好了,莫要吵到旁人。”
阿六答應一聲,心裏也沒底,隻好擡掌在心脈處徐徐注入内力,想讓他更舒服些。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陸追方才睜開眼睛,鬓發微濕,阿六隔着外袍摸了一把,果真又滿是冷汗。
陸追低聲吩咐:“去燒些熱水。”
阿六答應一聲,先扶着他回房,安頓躺好後又燒了熱水進來,剛好見陸追撐着從藥箱中取出一個黑色瓷瓶,仰頭一飲而盡。
“爹!”阿六趕緊上前奪,裏頭卻已空空如也,于是急道,“這藥葉大夫說是危急關頭續命用的,又不是胃藥,怎麽現在吃了。”
陸追哭笑不得看他一眼。
阿六後知後覺,大驚失色:“爹你沒事吧?”
陸追道:“現在好了。”
好什麽好,看你這一臉蒼白。阿六硬是将人塞回床上,又弄了兩床被子壓上去,一屁股壓住被角,嚴肅叮囑:“先發一身汗。”
陸追手腳虛軟無力,也不想說話,覺得他與蕭瀾治病的路子倒是一脈相承,一個多發汗,一個多喝熱水,不花銀子,老少鹹宜,包治百病。
服下續命藥後歇了陣,心間腥甜總算散去些許。陸追道:“你去替我做件事。”
“什麽?”阿六蹲在床邊。
陸追道:“去趟洄霜城,将林威帶上來,我有事要吩咐他去做。”
“我一個人下山?”阿六皺眉。
“怎麽?”陸追問,“不願意?”
“當然不是啊,替爹做事有什麽好不願意。”阿六壓低聲音,“可姓蕭的下山前叮囑過,說無論發生什麽事,我也要守在爹身邊,還說哪怕是陶夫人,也不能全然信賴。”
陸追道:“我知道。”
阿六道:“那爹别讓我下山了,林威在城裏守着,他知道該怎麽做。”
陸追搖頭:“不行。”
阿六有些無奈地看他。
“你快些去,快些回來便是,記得易容,莫要讓旁人發現。”陸追道,“這件事很重要。”
阿六摸了摸他的潮濕的鬓發,問:“有多重要?”
陸追道:“你若不去,那将來或許沒有娘了。”
阿六道:“啊?”
陸追低低“嗯”一聲,整個人都陷在被褥中,臉頰蒼白,眼眶泛紅,是剛才幹嘔是逼出來的眼淚,還未來得及消散。
阿六看得很是心疼,也不懂爲何在朝暮崖時還風流倜傥的爹,竟會在洄霜城中變得如此病弱憔悴,滿心隻想将這些破爛事都解決,然後帶着人回王城吃肉喝湯養身體。于是便也不再多言,替他壓好被子後轉身出了卧房——卻沒下山,而是先将嶽大刀叫了起來。
“你做什麽呀。”嶽大刀揉着眼睛,尚未睡醒。
阿六道:“我要下山一趟,你好好看着二當家。”
嶽大刀迷糊道:“啊?”
阿六道:“若這件事做得好,我便告訴你羽流觞是誰。”
嶽大刀瞬間清醒過來:“你認識羽流觞?”
“認識。”阿六點頭。
嶽大刀先是一喜,後頭又怒:“那你不早些說!”
阿六道:“我知道你這小丫頭定然有目的,不過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隻需記得,誰若是敢碰二當家,隻管往死裏打便是。”
嶽大刀被他唬得一愣。
阿六道:“記住了?”
“嗯。”嶽大刀點頭。
阿六拍拍她的肩,扛着刀下了山。
這山上除了爹,他原是誰都不會相信的,可如今情勢有變,也隻好暫時與這丫頭站在一頭,下山辦完事快些回來便是。
“在說什麽?”陶玉兒也被吵醒。
“夫人。”嶽大刀轉身,“阿六下山了。”
“下山?”陶玉兒皺眉,“明玉呢?”
“陸公子還在睡。”嶽大刀道,“沒出來呢。”
陶玉兒靠在門上聽了陣,屋内之人呼吸綿長,像是的确在熟睡,便也放了心,隻是依舊疑惑,不知阿六突然下山所爲何事。
最近城中紛亂,城門口的看守盤查也嚴密不少,生怕有更多的江湖中人混進來滋事。阿六易容成外地商販,戴着棉帽圍脖,随人群慢慢往前移動。
天氣寒冷,排隊的人也多有怨言,不住跺腳往手心哈氣。一個漢子也在問身旁親友,說可是城中出了什麽命案大案,否則怎會一個個搜身來查。
“倒不是什麽要命的案子,隻是這城裏來了一夥江湖人,霸占了李府,瘋了一般亂得很。”被問那人壓低聲音連連歎氣,“哥哥是不知道,這年過得,糟心啊。”
“李府的李老爺,那可是城中的首富啊。”漢子詫異,“這麽被霸占了,官府也不管一管?”
“說是江湖事,官府要怎麽管,隻要沒傷及無辜百姓,便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親友繼續道,“那李府的家産被瓜分搶掠完後,大家夥都以爲他們該走了,誰知那些江湖人卻反而在李府住了下來,又說要找一個叫陸追的,比先前還更瘋魔了幾分。”
阿六豎起耳朵。
“爲何要找這姓陸的人,爲了報仇?”漢子又問。
旁邊的人排隊排得無聊,也湊上來聽熱鬧。
“誰知道呢,據說這姓陸的可不是什麽善茬,搶了個叫紅蓮盞的寶貝,要去刨别人家的祖墳找寶藏。”那人答,“也不知真假,城裏都是這麽傳的,還有說那陸追會邪門妖法,專門攝人心魂,聽聽都瘆得慌。”
阿六險些背過氣,這都什麽破玩意。
等到好不容易排隊進城,阿六少說也聽了四五個亂七八糟的故事,心裏直窩火。循着城中朝暮崖留下的暗号找過去,下屬卻說林威出了城,一直沒回來。
“他出城做什麽?”阿六莫名其妙。
下屬搖頭:“不知道,沒說過。”
阿六又道:“這城裏的謠言究竟是怎麽回事?”剛開始還隻說紅蓮盞,爲何現在居然又成了殺人的妖精。
提及此事,下屬也一肚子火,先前無論在朝暮崖或是王城,二當家都是數一數二的翩翩公子,誰人提起來不是贊譽有加,哪裏會像這裏,什麽髒水都拎着往過潑,偏偏還隻能忍氣吞聲受着,以免打草驚蛇。
阿六道:“查不出是誰散布的?”
下屬道:“要查也隻能查謠言的源頭,說二當家與紅蓮盞有關這事是誰傳出的。可其餘後頭這烏七八糟的流言蜚語,九成九都是百姓自己編的。”
阿六皺眉。
下屬道:“那些江湖人瘋子一樣滿城找人,百姓心中不滿,卻又不敢與他們起争執,日子久了便都開始抱怨二當家,說他躲去哪裏不好,偏偏要來洄霜城,擾得所有人都過不好年,一來二去說得人多了,也越傳越獵奇。”
而大多數百姓們都不會覺得此舉有何不妥,更不會去想故事裏的主人公到底是不是當真如此不堪——反正即便是假的,可所有人都在這麽說,這賬也算不到自己頭上,不是傳了兩句閑話嗎?誰還沒做過一樣的事呢。
阿六心裏歎了口氣,掉頭去了城外尋林威。
枝頭冬雪在朝陽下點滴化開,林威隐在一塊巨石後,意外道:“你怎麽下山了?”
“找你回去。”阿六道,“爹找你。”
林威答應一聲,又看了眼不遠處的山洞。
阿六疑惑:“你盯着看什麽呢?”
林威道:“蕭瀾與一個像極了二當家的年輕男子在裏頭。”
阿六愈發不解:“還有人像極了咱爹?”
林威道:“你爹。”
阿六說:“說重點。”
“我無意中發現的,以爲是蕭瀾的熟人,原本是想走的。”林威道,“可他卻暗中向我做了個手勢,覺得蹊跷,便留下盯着了。”
“然後呢?”阿六問,“出了什麽事?”
“然後天上月亮便入魔一般,越來越紅。”林威回憶,“我當時也有些心神錯亂,待到冷靜下來時,那男子已經帶着蕭瀾進了山洞,我找了個時機上前去看,卻又接了個手勢,便沒再過去了。”
“那月亮果真有問題啊。”阿六拍了把大腿,“算了算了,先不說這個,回山吧。”
林威點頭,合劍入鞘剛想站起來,身後卻傳來尖銳的破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