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是大事,别的不說,至少一頓豐盛的年夜飯不能缺。因此雖說山下風聲鶴唳,阿六依舊想辦法弄了一大堆肉菜米糧上來,甚至還給陸追帶了一罐本地特産的蜜餞,也不知是加了什麽,紅豔豔的挺好看。
阿六充滿期待地問:“好吃不?”
“好吃,是有點甜。”陸追擦擦手指,“拿來泡水喝應當不錯。”
“太甜啊?”阿□□下看看,家裏也沒有鹹的東西,于是道,“不如喝些老陳醋?”
陸追還未說話,一旁的蕭瀾先笑出來。想起這洄霜城周圍山上都産青紅棗,若是秋日裏沒人摘,一直挂在枝頭見了冬雪,便會變成一枚枚酸酸糯糯的小東西,出門去替他摘。陸追坐在院中小闆凳上,看他的背影一路遠去,而後便看着阿六笑。
“爹,爹你沒事吧。”阿六心裏沒底,這是個什麽表情,千萬莫說是中了邪。
陸追搖頭。
“那我是誰?”阿六嚴肅問。
陸追看了他一會,幹脆道:“不認識。”
“啊呀!”阿六果真被吓了一跳,趕忙丢下手中劈柴斧頭跑過來,想湊近看看他爹到底是怎麽回事,爲何連兒子也能不認得。
陸追扯着他的衣領晃了晃,然後将臉埋在他肩頭,繼續笑。
完了完了。阿六粗糙的花容略略失色,開始想這山上有沒有廟,估摸得找個老道士來驅邪。
“心情好。”陸追道。
阿六試探:“有好事啊?”
“嗯。”陸追松開他。
阿六整了整被他爹扯歪的衣領:“啥好事?”
陸追反問:“過年還不算好事?”
阿六:“……”
雖說此話說得有幾分道理,但單單爲了一個過年,能笑得這般收拾不住,雖然自己不甚機智,那也是不大會相信的。
于是他猜測:“是與姓蕭的有關吧?”
但是陸追并沒有回答,而是躺回樹下軟椅,眯着眼睛惬意曬太陽,看着很是心曠神怡,看着像是平白撿了一百兩黃金。
或者一千兩。
一萬兩。
阿六:“……”
冬日萬物蕭蕭,山間除了灰白的山石與枯枝,其餘隻剩下了青紅棗樹上那一顆一顆的小寶石,蕭瀾摘了滿滿一小籃子,剛打算拎着回家,卻見山道上一前一後來了兩個人。一個雍容華貴,一個嬌俏伶俐,正是自己的娘親與那……嶽大刀?有說有笑的,看着像是關系極好。
蕭瀾微微不解,陶夫人卻已經看到了他,招手道:“瀾兒怎麽在這,快過來。”
“呀,原來是你啊。”嶽大刀也熱情揮手,“是我,我姓嶽,你還記得我嗎?”
“你認得瀾兒?”陶夫人意外。
“母親。”蕭瀾道,“先前在城郊荒山曾見過這位姑娘,當時她迷路了,于是帶着一起下了山。”
“湊巧碰到的?巧了,我也是在城裏無意中遇見這冒冒失失的小丫頭,看着投緣,留在身邊了。”陶夫人笑着看了眼身側的嶽大刀,“這麽看來,姑娘與我家還當真是有緣。”
嶽大刀脆生生應了一句,也未見有何異樣,照舊笑得一臉春花。
蕭瀾卻心中生疑,遇到一次是偶然,兩次三次未必了,況且還一門心思要嫁阿六,千裏迢迢從西北雁門到江南洄霜城,若說背後沒有目的,怕是無人會信。
見他手中籃子裏紅彤彤的果子挺可,嶽大刀伸手讨要了一把,邊走邊吃,嘴裏哼着悠長的軍歌小調,眉眼明亮身姿靈巧,像是冬日裏的山精,在前頭蹦蹦跳跳,拐個彎消失無蹤——明顯是識趣,知道要留給這母子二人說話的時間。
蕭瀾道:“母親?”
“先别說這小丫頭,”陶玉兒道,“先說你,山下亂成一片,随時都有可能會爆發下一次亂子,爲何這陣卻突然上了山?”
蕭瀾道:“爲了找母親。”這話說得也不算假,他這回上山的确是一半爲陸追,另一半爲陶玉兒。
“找我有事?”陶玉兒問。
“姑姑已經帶人進了城,她與母親積怨頗深,若是遇到,難免會出沖突。”蕭瀾道,“情況未明,母親還是莫要下山爲好。”
陶玉兒輕嗤:“我還會怕那老妖婆不成。”
“怕是不怕的,可若能不遇到,還是不遇到爲好。”蕭瀾道,“姑姑派人找過我,不過卻未說别的太多事,隻是問了一句城中的局勢。”
陶玉兒搖頭,眼中泛着怨恨,未曾掩飾,也不想在兒子面前掩飾。
氣氛沉默而又尴尬,隻有少女的歌聲悠揚,無憂無慮傳遍山間四野。
臨到家時,蕭瀾又問:“母親可知那小丫頭爲何一門心思要嫁阿六?”
“她要嫁阿六?”陶玉兒聽了犯糊塗,“不是要嫁什麽羽流觞嗎,怎麽又成了阿六。”
蕭瀾這才想起來,衆人阿六阿六叫慣了,母親并不知他還有一個如此斯文的本名。
陶玉兒驚道:“阿六是羽流觞?”
蕭瀾點頭。
陶玉兒:“……”
這名字配着那五大三粗的人,着實是很一言難盡。
嶽大刀在前頭踮腳,雙手做喇叭大聲道:“夫人夫人,這裏有個岔路口。”
陶玉兒伸手往左指了指。
嶽大刀歡歡喜喜跳下巨石,繼續向前跑。
陶玉兒道:“那這麽說來,那西北算命的還挺準。”
蕭瀾哭笑不得:“母親不怕有詐?她先是遇到我,又在城裏遇到了阿六,不過像是并不知道阿六是羽流觞,現在還遇到了母親,世間哪有這麽多巧合。”
“詐是必然有的,不過看這小丫頭演戲,也挺有意思。”陶玉兒饒有興緻,“此番找個機會,讓她知道阿六是羽流觞,先看看會是什麽反應再說。”
劈好整整一院子柴,阿六扯起衣裳擦了把汗,坐在院中咕咚咕咚喝茶,滿身是土,臉上也灰撲撲的。
陶玉兒推門進來。
阿六道:“呀,夫人回來了。”
蕭瀾跟在後頭,接着便是嶽大刀,扒在門口,先小心翼翼探了個腦袋進來,雙眼笑盈盈的。
阿六又道:“咦,你怎麽也來了。”
嶽大刀卻比他更驚訝:“原來你也認識陶夫人呀。”
聽到院中有人說話,陸追從房内出來,手中依舊捧着小茶壺,白衣黑發錦繡玉帶,方才該是在烤火,臉頰還有些紅。
嶽大刀驚歎一聲,脫口而出:“公子長得可真好看。”
蕭瀾便又想起她先前那句要嫁一個“斯斯文文的,又白又好看,功夫高,喜歡吟詩畫畫,聲音好聽,脾氣也好”的人。
……
陸追笑:“一個大男人,有何好看不好看,姑娘才是生得秀氣嬌俏,又水水靈靈的。”
嶽大刀有些不好意思,索性躲到阿六身後——至于爲何偏偏是阿六,或許是因爲他身材魁梧,能擋得更加嚴實一些。
“這臉是怎麽了。”陶玉兒上前兩步,着急拉着陸追的手上了台階,“先前隻聽是受了傷,怎麽還傷在臉上。”
“沒事的,都快好了。”陸追道,“皮肉傷罷了。”
“那老妖婆可真會糟蹋人。”陶玉兒歎氣,“快些回屋坐着,别再亂動了,免得落下疤。”
阿六眼看陶夫人一路拉着他爹進了房,才轉身悄摸問嶽大刀:“臉上留不留疤,和坐着亂不亂動有什麽關系?”
“你不懂,那位公子生得好看斯文,婆婆姨娘最喜歡了,自然是要胡亂心疼一下的。”嶽大刀答完又問,“他成親了嗎?”
蕭瀾在旁道:“成了。”
阿六道:“沒成。”
嶽大刀糊塗:“到底是成還是沒成?”
蕭瀾目光深邃深沉深不可測。
阿六咳嗽兩聲,糾正道:“沒成沒成,但是有了心上人。”
嶽大刀撇嘴,嘟囔道:“那他的心上人,一定也花容月貌得很。”
阿六道:“對對對。”我娘能不好看麽,皇後娘娘什麽樣,該是我娘那樣。
西南天際霞光灼灼,如同火燒,燦爛而又……富貴。
一看便知很吉祥,是國泰民安,喜氣祥和的好兆頭。
嶽大刀擡頭:“這陣的天可真好看。”
阿六倒了杯熱茶給她,也沒心思多說話,将蕭瀾一路拉到空房内,低聲道:“陶夫人怎麽突然回來了?山下别是亂了吧。”
蕭瀾搖頭:“山下沒事,相反還比前幾天平靜了些。”
“那好。”阿六聞言松了口氣,“說若真出了事,爲何不見林威上山通傳,沒事好。”
蕭瀾戳他一指頭:“不打算問問那位嶽姑娘?她與我娘也是偶遇,便跟着一起回了青蒼山,據說一天要提七八回想快些嫁給羽流觞。”
“八成有陰謀。”阿六往外偷瞄了一眼,道,“你這幾天可得保護好我爹,這小丫頭交給我對付便是。”
蕭瀾好笑:“爲何是我保護你爹,你對付這小丫頭?”
阿六一如既往很耿直:“我是随口一說,那換了也成,我爹交給我,這小丫頭交給你,這麽定了。”
蕭瀾笑容一僵。
阿六推門想往外走。
蕭瀾從後衣領将他一把扯回來,面色淡定道:“你爹還是交給我吧,這丫頭你加把勁好好哄,說不定當真能拐回家做媳婦。”
阿六道:“我覺得她有些糙。”
“你這破衣爛衫的模樣,還嫌人家姑娘糙?”蕭瀾滿臉嫌棄,“快些回房去換衣裳。”
阿六拍拍他的肩膀:“蕭兄啊,我覺得方才說話的口氣,有些像我娘。”不但要管娶媳婦,還要管穿什麽衣裳。
蕭瀾:“……”
阿六哼着小曲兒,回房換衣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