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阿六燒了滿滿幾大桶水,将屋内熏得熱氣氤氲。
天邊銀月半缺,陸追趴在浴桶邊沿,閉眼仔細聽窗外呼嘯而過的風聲。由遠及近,從模糊到清晰,一路吹落崖邊的碎石,撕裂冬夜的空氣,卷起枯黃的草莖,傾瀉灌入院中,又嗚咽着奔向山的另一頭。
于是便又想起了在冥月墓中的那些日子。
沒有風聲,沒有雨聲,沒有陽光,看不見月亮的每一次陰晴圓缺,也不知星辰如何起落閃爍。墓**裏永遠都是陰暗的,寂靜的,冰冷的,将夜明珠擋住後,能永遠陷入漆黑的夜。
一切都是那樣死氣沉沉,除了喜歡的人。哪怕是在最難熬的時刻,隻要能被他握住手,覺得總有一天,眼前所有苦難都會終結,然後兩人重新尋一處村落,開始一段新的生活——能在陽光下有一座宅院,不需要很大,泛着書香墨香,院裏種滿各色蘭花,最好還能再配一池錦鯉,一壺清茶。
如此也算不得貪心罷,老天爺應當不會太爲難。陸追睫毛微微顫抖,上頭挂着濕濕蒙蒙的水霧,嘴角揚着,像是在想極好極好的事情。
外頭突然傳來細細的腳步聲。
陸追睜開眼睛。
“誰!”阿六警覺無比,他一直坐在院中守着。陸追每次在藥浴之前,都要服藥散去全身内力,容不得外人打擾。
蕭瀾道:“我。”
“是你啊。”阿六松了口氣,又坐回石凳上,“好端端的怎麽突然翻牆,還當是哪裏來的小賊。”
“你爹呢?”蕭瀾問。
“在屋裏,洗澡呢。”阿六道,“你見到冥月墓的人了?”
“嗯。”蕭瀾點頭,走上台階想要推門。
“喂喂!”阿六趕緊制止他,心說這人怎麽回事,都說了我爹在沐浴還要往裏闖。
蕭瀾道:“我不能進去?”
你當然不能進去啊。阿六又重複了一遍:“我爹在沐浴,沒穿衣裳。”你懂的吧?
蕭瀾被噎了一下,他本想說大家都是男子,沐浴又如何。可話還沒出口,卻又想起了先前那些旖旎而又香|豔的夢境,與那雙漆黑的,落滿水霧的眼眸。
阿六道:“喂,你沒事吧?”
蕭瀾回神:“沒事。”
“不如你先來陪我坐坐?”阿六道,“順便說說看,鬼姑姑那頭怎麽樣了。”
蕭瀾被他踉跄拉下台階,又回頭看了眼。昏黃的燭火正透過窗紙,暖暖暈開滿室光,像是一團輕軟的棉絮,正溫柔包裹着屋裏頭的人,美好靜谧,晃晃悠悠。
陸追懶懶趴在桶沿上,眼底閃着細碎微光,聽院中二人聊天,聲音都被刻意壓低過,像是生怕會打擾到自己。
“來了這麽多人啊?”阿六詫異。
蕭瀾點頭:“上上下下加起來,少說也有四五十名弟子,這還隻是明處我看到的。”
“趕來過年不成。”阿六嘀咕完,又想起還當真快要過年了,于是繼續問,“是爲了紅蓮盞?”
“或許還有些别的目的吧,隻是姑姑不肯說。”蕭瀾道。
“殺我爹?”阿六用嘴型問。
蕭瀾微微皺眉,未說話,卻也沒否認。
知道,阿六怒而拍了下大腿,陶夫人真是說對了,是個老妖婆,城外那陰陽怪氣的裘鵬也要強過她。
阿六湊近他耳邊,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那你怎麽想?”
蕭瀾道:“我不會傷他。”
阿六慌忙捂住他的嘴,你聲音小些行不行,讓我爹聽見。
陸追“吱呀”一聲打開屋門。他剛剛沐浴完,頭發半潮散在肩頭,隻随意裹了件幹淨的白色長衫,整個人散着暖洋洋的氣息——除了臉上那蜿蜒的傷疤,被熱水一熏蒸,似乎更加鮮紅刺目了起來。
阿六趕緊站起來想要扶他回房,蕭瀾卻已經先一步進屋,還反手關上了門。
……
阿六背着手在院中沉思轉圈。
情勢不大妙啊。
因爲這人不管怎麽看,都很像是要同自己搶爹。
“也不怕着涼。”蕭瀾扶着他坐在床邊,“傷勢怎麽樣了?”
陸追道:“還在流血。”
你也知道還在流血。蕭瀾哭笑不得,幸好山上有藥箱,于是又替他重新包紮好肩膀,順道往臉上塗了一層薄薄的藥膏:“疼嗎?”
陸追道:“有些癢,這是什麽?”
蕭瀾道:“從姑姑那裏帶來的。”
“鬼姑姑要殺我,你還敢給我用冥月墓的藥。”陸追嘴上雖說,卻也沒閃躲,坐得還挺乖。
“放心吧,這點分寸我還是有的。”蕭瀾道,“好了。”
陸追問:“事情怎麽樣?”
“姑姑鐵了心要拿到紅蓮盞,”蕭瀾道,“除此之外,她的目标應該還有我娘。”
“那我呢?”陸追問。
蕭瀾敲了敲他的腦袋:“你說呢?”
陸追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那你呢?”
蕭瀾道:“我不會讓任何人傷你。”
陸追問:“爲何?”
蕭瀾道:“這還能有爲何?”
陸追往床裏挪了挪:“鬼姑姑都同你說了些什麽?關于我。”
蕭瀾道:“真想聽?”
陸追點頭。
蕭瀾道:“可我不想說。”
陸追疑惑,看着他沒說話。
“我不是想瞞你。”蕭瀾道,“姑姑要殺你,這是擺在台面上的事情,沒什麽好否認。隻是她今日說的另一些話,我不會信,你也不必聽,徒增煩惱罷了。”
陸追道:“喏,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會信。”
蕭瀾點頭。
陸追又問:“那你還要回去嗎?”
“自然要回去,我明早會離開。”蕭瀾道,“有太多事情懸而未決,山下還是一團亂麻,我哪能待在這裏躲清閑。不過隻要有空,我會來看你。”
陸追一抿嘴:“也好。”
“要睡嗎?”蕭瀾替他将潮濕的頭發擦幹,“時間不早了。”
陸追往裏挪了挪,空出一半床鋪給他:“等你。”
蕭瀾本想說山上無人,他其實可以住李老瘸的房間,可看對方一雙眼裏跳着歡喜,也便跟着笑:“嗯。”
阿六坐在院中,眼睜睜看着蕭瀾從井裏打上來冰冷的水,拎到了空房中像是要沐浴。
于是他好心道:“不如我替你燒熱?”
“不必了,多謝。”蕭瀾搖頭,解開腰帶丢在一邊。
阿六嘴角一抽,自己裹着襖子回去睡覺,一邊走一邊嘀咕,冷不冷啊。
蕭瀾仔仔細細将身上洗了兩遍,方才回了卧房。
不知爲何,他是不想讓陸追感受到冥月墓的氣息,那種死氣沉沉,緩慢而又壓抑的氣氛,與此時此刻床上那個溫暖而又高興的人,像是屬于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陸追靠在床頭,正在打呵欠。
蕭瀾帶着一絲寒氣鑽進被中,見他本能往裏躲,便惡作劇地伸手,用冰冷的食指戳了下對方的腰。
“喂!”陸追想要閃開,卻被他一把按回被窩。
“鬧什麽。”蕭瀾道,“頭回見有人像你這樣養傷,東跑西跑,生怕好得太快?”
陸追道:“嗯。”
蕭瀾無言替他掖好被角。
陸追側首看他:“能不能問你一件事。”
“什麽?”蕭瀾單手撐着頭。
陸追道:“其實在你下山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鬼姑姑八成會說許多關于我的事,真假不知,不過定然都不是什麽好事。”
蕭瀾道:“嗯。”
“所以我以爲你不會這麽快回來。”陸追道,“至少回來之後,會對我有所防備。”
蕭瀾道:“我說了,不會。”
“原因呢?”陸追追問,“爲什麽不會?”
“你是什麽樣的,未來是什麽樣的,誰說了都不算。”蕭瀾道,“姑姑越想讓你死,我越覺得,被遺忘的那段過去一定很重要,不管是對你或是對我,都一樣重要。”
陸追笑:“嗯。”
蕭瀾伸手,輕輕捂住他的眼睛:“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陸追問。
“别下山。”蕭瀾道,“還有,除了你的親信,除了我,别再相信任何人。”
陸追聞言遲疑,若一直不下山,那自己除了阿六與他,能接觸到的隻剩下李老瘸與……陶夫人。
蕭瀾道:“懂了?”
陸追點頭。
幾縷寒風從窗戶縫裏鑽進來,吹得床簾微微晃動,陸追打了個噴嚏,剛想拉高被褥,蕭瀾卻側身過來,将他擁入懷中——不忘小心翼翼避開傷處,如同遙遠的多年前一樣溫柔。
陸追身體僵硬,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我做過很多個夢。”蕭瀾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夢到我過嗎?”
陸追卻沒回答。
過了很久,他才道:“我後悔了。”
“後悔什麽?”蕭瀾稍微松開一些。
陸追道:“後悔方才答應你,不問山下究竟發生了什麽。”
蕭瀾笑笑:“後悔也晚了。”
“那不管,”陸追道,“我準備言而無信一回。”
蕭瀾心裏歎氣。
“所以你老老實實告訴我,從下山到現在這段時間裏,究竟都發生了什麽事?”陸追坐起來,“否則何至于回來之後……”
“回來之後如何?”蕭瀾問。
陸追皺眉:“回來之後,你像是完全變了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