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正是人最多的時候,卻四處都沒有蕭瀾的身影。
見着一個好看的白衣公子提着劍出來,還氣勢洶洶的,街上百姓都有些好奇。這幾月來洄霜城裏江湖人士來得多,大家早已見慣了,因此雖說他看着挺兇,卻也無人因爲害怕而躲遠,反而都在交頭接耳,說武林中人該生得這般俊雅翩翩,才有看頭。隻是不知這拿着兵器是要作甚,千萬莫要是像話本裏寫的那樣,被醜惡賊子搶了心上人——棒打鴛鴦這種事,不能忍。
陸追徑直一路向南。
沿途,他一直在想方才蕭瀾那句“想要什麽,給他什麽”——輕描淡寫的,漫不經心的,随意到如同在說天氣陰晴,一日三餐。
陸追難得有些茫然。
他可以接受冷漠與遺忘,卻無法接受在被遺忘之後,兩人那曾充滿忐忑而又虔誠歡喜才越過的邊界,竟會在他心裏變得無關緊要起來。
但又怎麽會無關緊要。
一直維持着的小心與謹慎被一劍刺穿,陸追暗自握緊右手,清風劍嗡嗡作響,像是感應到了他心間的煩悶一般。
拐進一條小巷道後,四周便安靜了許多。而耳後傳來的細微破風聲,也愈發清晰可辨起來。
陸追連頭都未回,隻揚手向後旋出三枚飛镖,卻沒有預料之中的鐵器相撞聲,倒像是打在了棉花堆裏。
一片枯葉被斬成兩截,飄飄忽忽,打着旋兒落在了地上。
……
陸追停下腳步。
不遠處,蕭瀾正靠在牆上,悠閑惬意抱着手臂,似笑非笑看着他。
在兩人視線交錯的一瞬間,陸追立刻意識到,自己似乎落入了某個沒怎麽精心設計過的圈套中,而且還落得頗爲狼狽。本想轉身走,腳下卻又如同被膠黏住,動不了分毫。
蕭瀾站直身子晃到他面前,慢悠悠俯身:“這麽急匆匆的,打算去哪?”
兩人身高相差無幾,蕭瀾此時一低頭湊近,鼻尖便幾乎要貼在一起。
陸追本能向後退了兩步。
蕭瀾笑:“問你件事?”
陸追道:“不準問。”
蕭瀾道:“嗯?”
陸追道:“沒有。”
“知道我要問什麽,說沒有。”蕭瀾難得見到如此面紅耳赤的他,笑得狹促又惡劣。
陸追突然很想将面前這人揍一頓。
蕭瀾卻冷不丁伸手,從他的腰帶上抽走一樣東西。
陸追道:“那是我的。”
蕭瀾糾正:“我送你的。”
陸追道:“原本是我的。”
蕭瀾将那小小的紅花玉墜挂在烏金鞭梢,理所當然道:“現在歸我了。”
……
陸追覺得自己還是要将他揍一頓。
“回去吧。”蕭瀾戳戳他的腦門,“我也該走了,否則讓鷹爪幫的眼線看到,豈非功虧一篑。”
陸追果斷轉身走。
蕭瀾在後頭道:“喂,怎麽也不告個别。”
陸追的身影幾乎是轉瞬隐匿在了重重院牆後。
蕭瀾笑得有些痞,卻又有些說不出的溫柔。
小院中,見到陸追回來,阿六總算是放了心:“爹你方才去哪了?”走路速度飛快,等自己追出去的時候,人影子都不見一個。
陸追“嗯”了一句敷衍,将劍随手放在桌上,想讓自己看起來灑脫一些。
阿六笃定道:“我分析了一下,爹你八成是去追那姓蕭的了,他是不是又欺負你了?”
陸追一拳擂在那結實的大胸口:“不準分析。”
阿六盯着他通紅的臉看了一陣,舉手道:“好好好,我不分析。”也不知是生病發熱還是氣急敗壞,但不管是哪種,都是不能招惹的。
被這二人輪番氣過一遭,陸追實在不想說話,于是郁悶回到屋中,扯過被子捂住頭。
幹甚正事,不幹了。
睡覺。
另一處,林威正在與影追宮三人一道打呵欠。
說好讓自己暫時易容來此處頂一陣子,卻直到現在也不見人,也不知又出了什麽亂子。
“諸葛軍師啊。”那影追宮其中一人道,“我們接下來要怎麽辦?”
林威道:“那李府可不好招惹,最好等到有别的門派殺上門時,我們再去漁翁得利。”
對方又問:“可我們一直待在這客棧裏,即便是李府裏頭已經亂了,也不知道啊!豈非讓旁人白白撿了便宜。”
林威正好接過話茬,站起來道:“那我出去看看外頭局勢如何,三位隻管在這裏等便是。”
三人連連點頭,目送他出了小院後,便又繼續做起春秋大夢,指着能借紅蓮盞家财萬貫,一步登天。
林威自然不會去什麽李府,那裏有朝暮崖的人盯着,任何風吹草動都會有人來禀。他熟門熟路穿過幾條背巷,最後拐進楊柳胡同。
阿六正在院中擦那寶貝大刀,疑道:“你怎麽回來了?”
林威将手中□□丢在桌上,自己在倒了一盞茶喝:“二當家呢?”
“屋裏呢,在睡覺。”阿六答。
林威自覺壓低聲音:“怎麽現在睡了?”
“不知道啊,我猜一半是因爲生病風寒,一半是因爲姓蕭的,午飯都沒吃。”阿六很是嚴肅。
林威怒道:“爲何又與那姓蕭的有關?”
“是啊,簡直是咱爹的克星。”阿六搔搔頭,附和。
林威道:“你爹。”
“是是是,我爹我爹。”阿六爽快,又道,“不然你想個辦法,讓姓蕭的以後有事找你,别找我爹了。”不然回回都将人惹毛了走,吃虧挨打的還是自己。
心裏很苦。
陸追披着外袍推開卧房門,捂嘴打了個呵欠:“說什麽呢?嘀嘀咕咕的。”
林威道:“說天氣。”
阿六用充滿鄙視的眼光看他。
林威咬牙往外擠字:“那不然呢?”
阿六正色道:“簡直風和日麗。”
“影追宮怎麽樣了?”陸追坐在桌邊。
“滿心隻想着要去李府找紅蓮盞,生怕被别家搶了先。”林威道,“不單單是他們,估摸城中那七七八八的小教派,十個有九個都這麽想。”
“李府那頭呢?”陸追又問。
“自從鷹爪幫的兩人消失,李銀便更加小心謹慎了起來。”林威道,“這回連書房外亦遍布守衛,可見他也是知道暗道存在的。”
陸追點頭:“再去辦一件事。”
林威道:“何事?”
“這城裏來了個姑娘,名叫嶽大刀。”陸追道,“自稱是西北雁門人士,來洄霜城是爲了尋一個名叫羽流觞的人,與她成親。”
林威頗爲吃驚看向阿六:“你還有這等風流債?”
阿六告狀道:“爹!”
“此時此地,出了這麽一個人,的确有些蹊跷。”陸追道,“她住在文韬書院旁的客棧裏。”
“二當家放心。”林威道,“我知道該怎麽做。”
“去吧。”陸追道,“勿要打草驚蛇。”
林威領命離去。阿六幽幽道:“爹。”
陸追道:“不是不讓你去,是怕你去了,會被搶去成親。”
阿六:“……”
“我可不想讓她将你綁走。”陸追繼續道,“誰若想同你成親,我還得好好挑一挑。”
那挑一挑也成,阿六心裏舒服了些,繼續擦拭自己心的大刀。畢竟爹還沒成親,自己也不用着急。
嶽大刀此時此刻,正在茶樓裏聽一群武林中人扯着嗓門聊天紅蓮盞之事,面前擺着茶卻沒心思喝,隻覺得裏頭唾沫星子一定不會少。
“你們,你們怎麽還在這坐着啊!”樓梯上突然跑上來一群人,拍着大腿道,“鷹爪幫的人失蹤了,不見了啊!”
此消息如同一滴冷水入沸油,衆人紛紛炸開了鍋。城裏消息傳了這麽多天,幾乎所有人都認定鷹爪幫才是最接近紅蓮盞的那群人,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那客棧,卻依舊青天白日消失無蹤?
鷹爪幫消失了不打緊,可紅蓮盞消失了卻不行。正在各門派都拍桌怒起之時,嶽大刀突然大聲道:“那還等什麽,不趕緊去李府綁了李銀,或許還能問出鷹爪幫與紅蓮盞的下落呢?”
林威聞言心裏暗自皺眉,這小丫頭明擺着是揣了目的前來,卻又不知爲何,偏偏說要嫁阿六。
沒了鷹爪幫,那隻剩下了李銀。那些江湖人士轟隆隆沖下樓,争先恐後向着李府湧去,在大街上掀起一陣塵土。
嶽大刀趴在欄杆上向下看,直到衆人身影遠去,才回頭看了林威一眼,問:“你不去找寶貝嗎?”
林威道:“姑娘都沒去,我又爲何要去?”
“我又不想要紅蓮盞。”嶽大刀坐回椅子上,“我是來找相公的。”
林威笑笑:“是嗎?”
“你這人一看滿肚子心眼,我不同你說話。”嶽大刀叫小二上了壺新茶,一邊剝花生一邊哼小調,的确像是對紅蓮盞沒有絲毫興趣。
或者說,是她心中清楚,紅蓮盞壓根不在李府之中。
而在青蒼山中,陶玉兒正單手撐着額頭歎氣,覺得這院中分外冷清了些,隻有自己一個人。
桌上兩枚龜殼微微晃動,停下之後,她歪着頭看了半天卦象,又覺得頗爲疑惑。
此等風聲鶴唳的時刻,爲何會算出一樁喜事,莫非錯了不成。
“夫人。”李老瘸從院外進來。
“回來得正好。”陶玉兒道,“瀾兒那頭怎麽樣了?”
“少爺還在裘鵬身邊。”李老瘸道,“聽鷹爪幫的弟子說,兩人相處得似是不錯。”
陶玉兒臉白了一下,千萬莫說喜事是因爲這個。
李老瘸又道:“陸明玉綁了鷹爪幫留在洄霜城内的兩名聯絡人,又放出風聲,說那二人已從李銀處拿到了紅蓮盞。現在所有江湖門派都圍在李府門口,想要攻進去找寶貝。”
“一群烏合之衆,會被牽着鼻子走不奇怪。”陶玉兒道,“正好,我們也下山去看看。”
“夫人要下山?”李老瘸皺眉。
“怎麽,”陶玉兒道,“不行?”
“倒也不是,不過冥月墓的人快到了。”李老瘸低聲道,“過了這麽多年,那鬼姑姑的功夫不知又漲了幾層,夫人又有傷未愈……”
“這話可不準在瀾兒面前說。”陶玉兒皺眉打斷他,“走吧,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