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種故事,那影追宮的莽漢一天能寫出十個八個,且不說内容如何,至少标題都是一個比一個引人注意。因此不消三天,便在城中掀起了新一輪的風潮,不單單是江湖人士,連尋常百姓都在議論,說冥月墓中不單單有數不清的金銀,亦有絕世美人,隻要看一眼,便能令人骨酥體軟,□□。
李老瘸也從山下聽到了此事,甚至還有人說那美人受盡鬼姑姑欺淩,正盼着諸位英雄俠士将她救出去。
陶玉兒“噗嗤“一聲笑出來:“看不出來,小明玉還能寫這種故事。”
李老瘸道:“現在城中幾乎人人都在說冥月墓與紅蓮盞之事,各門派明顯都開始躁動,紛紛猜測這預示着什麽。日日都有人打架,各個如同吃了炮仗,一點燃。”
“也是說城中亂了?”陶玉兒道:“那小明玉的目的便達到了。”
李老瘸似是欲言又止。
陶玉兒道:“說。”
李老瘸道:“夫人恕罪,屬下隻是想問一句,夫人像是對那位陸公子甚是關心喜。”
“不行?”陶玉兒一笑。
李老瘸趕忙道:“不敢。”
“他是陸無名與海碧的兒子,有沒有本事暫且不說,将來他若是遇到危險,你當陸氏夫婦二人真的會撒手不管?”陶玉兒搖頭,“你别忘了,陸無名當初可是這天下排名第一的殺手,現在即便洗手退隐,想要窺得這江湖中的風起雲湧,也是易如反掌。”
李老瘸道:“夫人想引這兩人出來?”
“想入冥月墓,單單有紅蓮盞可不成。”陶玉兒又靠回塌上,“外頭那些蠢貨都不懂,小明玉可要比紅蓮盞值錢得多。”
李老瘸微微低頭:“明白了。”
陶玉兒單手拖頭,用長長的指甲輕輕敲着太陽**,看起來慵懶而又惬意。歲月似乎并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皺紋與風霜,除去雍容與傲氣,眉眼依稀還能看出年輕時的影子——漂亮的,冷漠的,充滿靈氣的。
與她性格截然相反的,是陸追的娘,曾經的冥月墓掌燈聖女海碧,雖說在陰冷的墓**中長大,卻熱情得像一團火,妖豔得似一斛珠,若是咯咯笑起來,那便如同在墓道中響起的清脆風鈴,令旁人都想跟着一起揚嘴角。
按照規矩,即便是墓**坍塌失火,或是在遭遇其餘一切災難時,聖女都必須要跪守着墓**前的長明油燈,人在燈在,燈滅人亡。
如此枯燥無味的差使,自然沒幾個人願意做,海碧更不願意,卻也拗不過鬼姑姑的安排。在寂然守了三年長明燈後,她終于在一個深夜留書出走,打算去獨闖江湖。
外頭的日子雖逍遙快活,卻也難免有風有雨,某日海碧行至飛柳城,不慎得罪了一個江湖惡霸,對方雖說武功平平,但手下着實是多,韭菜一般割了一茬又一茬,海碧一路且戰且退,最後因緣巧合,翻牆進了陸家的大宅院。
情之事,有青梅竹馬,亦有一見鍾情。陸無名原本隻覺這是個好看的姑娘,在一同喝過酒下過棋之後,又覺得這是個有趣的好看姑娘,再往後,便覺得自己似乎必須要娶這個會下棋能喝酒,有趣又好看的姑娘。
海碧手中捏着發尾一甩,笑道:“我可不是什麽好人。”
陸無名道:“這麽巧,我也是。”
海碧道:“我是冥月墓裏出來的,你這死讀書的文人,怕是連聽都沒聽過。墓地,知道嗎?我是在墳裏長大的。”
陸無名道:“上月祭月教的三十四名弟子,皆是斃命于我劍下。”
海碧取笑他:“你這是從哪裏找了句戲文中的台詞?說得半分氣勢也無。”
陸追道:“要過兩招嗎?”
海碧搖頭:“我可不要,将你打傷了,往後沒人付飯錢了怎麽辦。”
話音剛落,整個人便被打橫抱起,卡在腰間的雙手如同鐵爪,輕松抓着她一躍離地,輕巧踏過落葉飛花與青紅琉璃瓦,騰空穩穩落下。
海碧還在震驚中發呆,陸無名已一腳踢開卧房門,将她放在了床上。
……
海碧道:“你先放我起來。”
陸無名道:“現在信了嗎?”
受制于人,不得不信。
海碧點頭。
陸無名問:“若我是書生,你喜歡我嗎?”
海碧道:“喜歡。”
陸無名又問:“那若我是殺手呢?”
海碧想了想,道:“更喜歡了些。”
陸無名再問:“那我爲何要起來?”
海碧:“……”
也對。
陸無名揮手掃下床帳。
床頭花開并蒂,院中鳥雀成雙,一番縱情風月後,海碧靠在他懷中,道:“我隻是個鄉下野丫頭,可陸家是名門大戶,你當真要娶我,不怕半夜被列祖列祖輪着罵?”
陸無名好笑:“爲何不能是我陸家先祖在冥冥中,将你送到我身邊?”
海碧不信:“他們送誰不好,送我作甚。”
陸無名問:“你在冥月墓中時,乖嗎?”
海碧道:“不肯好好替墓主人守着長明燈,若是實在無聊,還要硬說話給他們聽,好像算不得乖。”
陸無名道:“那或許是因爲我家先祖受不了你這唠叨丫頭,才會讓我收了你。”
海碧疑惑道:“嗯?”
陸無名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伏魂嶺冥月墓,是我陸家的祖墳。”
海碧震驚道:“啊?”
陸無名道:“是。”
海碧:“……”
屋中很安靜。
片刻後,又響起了别的聲音。
暧昧低啞,靈動春情。
一月之後,陸家的大宅便多了一名陸夫人。
再過了八|九月,又多了個粉雕玉琢的陸小公子。
一切像是都在朝最好的方向發展,然而事實卻往往與夢相反。掌燈聖女叛教,鬼姑姑幾乎是怒意滔天,教中弟子一直沒有停止過追查她的去向,終于在這年立冬,陸小公子快要滿兩歲之時,海碧原本想帶着他出去看紅梅,卻遭到冥月墓弟子的伏擊,将母子倆帶了回去。
在那陰暗的牢獄中,爲了保住兒子的性命,海碧隻好亮出夫君的真正身份,求鬼姑姑放過孩子。
“陸無名?”鬼姑姑意外道,“你說娶你的那個酸秀才陸延,是南山天字門的門主,江湖第一殺手陸無名?
海碧傷痕累累,卻依舊将陸追緊緊護在懷中,虛弱道:“姑姑去見了,會知道我所言非虛。”
鬼姑姑彎腰,将陸追從她手中抱走。
“别碰我的兒子!”海碧凄慘尖叫。
“怕什麽?”鬼姑姑叫來弟子,命将她攙扶坐在椅上,“若你男人當真是陸無名,那便讓他替我去做十件事,若都做成了,這孩子我自會還給你。”
海碧掙紮着跪地,挪上前抱住她:“姑姑放過小明玉,我願生生世世留在此處,守着長明燈,再也不走了。”
“都生了孩子,還想再守燈?”鬼姑姑将孩子交給别人,親手扶着她站起來,語調和善道,“我方才說的條件,是你唯一能讨回兒子的辦法。不過有一點你盡可放心,隻要你相公願意答應合作,那我自然會好好照顧這個孩子,教他習武,教他認字,保證不會餓他一頓。”
海碧還欲求她,鬼姑姑卻已轉身離開,出了地下監牢,有一名弟子正在外頭等,說陸無名已經闖了進來。
“還當真是挺癡情。”鬼姑姑道,“不過也有好處,越癡情,越容易被我們控制。”
陸無名單手執劍,身上濺滿旁人的血液,青筋暴起雙目如虎,哪裏還有平日裏江南名門大公子之樣,聲音像是出自冬日那寒冷冰凍的地底深處:“将我的妻兒還回來!”
周圍一圈弟子哆哆嗦嗦,勉強拿着刀守在入口,面色如紙。
“再說一遍,”陸無名目光冷冷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最後落在一個身穿錦衣的老妪身上,“将海碧與明玉給我送出來,否則别怪我人擋殺人,鬼擋斬鬼!”
鬼姑姑道:“十件事,做到了,我自會毫發無損将他們送出來。否則按照冥月墓的規矩,莫說是掌燈聖女,哪怕隻是一個小小的侍女,隻要叛逃與男人成親,便都隻有死路一條。”
“先将人交出來。”陸無名反手揮刀,将身後一名準備偷襲的弟子斬落在地,“這十件事我答應你便是。”
“莫非是當我這老婆子傻?”鬼姑姑搖頭,“條件我已經開了,至于願不願意答應,是陸大俠的事情了。”
陸追喉頭滾動,眼中爬滿血絲,像是在強壓着怒意與殺意。
“不如這樣?”片刻之後,鬼姑姑又道:“大家各退一步,兒子與妻子,你隻管挑一個,我放了便是。”
海碧被阻隔在石壁後,拷打加上化骨散,隻能全身無力癱在地上,聽着牆壁後兩人的交談。手腳冰冷顫抖,心裏卻又忍不住期盼,隻望他能将兒子帶出去。
而後便聽陸無名嘶啞道:“放了我的妻子。”
海碧閉上雙眼,任由淚水一顆一顆滾落塵埃之中。
往後夫婦二人便是近十年的奔波輾轉,違背信條與良知爲鬼姑姑做事,因此結仇無數。
而陸追也在數不清個偷偷爬出墓**,仰頭看星星的流逝夜色中,從襁褓嬰兒長成了清秀斯文的小公子。
白衣似雪,端方如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