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瘸道:“多謝陸二當家。”
陸追笑:“謝我做什麽?”
“夫人這些年來,其實經常會念叨起少爺。”李老瘸道,“隻是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罷了。”
“别人的家事我不知。”陸追道,“不過年少時,我也曾在冥月墓中見過陶夫人,當時她正坐在院中縫衣裳,眉間原有些愁思,卻在蕭公子進院時一展笑顔。那陣我便覺得,她一定是個不錯的娘親。”
阿六抱着膝蓋蹲在一旁,聽得很是羨慕。他自幼父母雙亡,從來沒穿過娘親手做的衣裳,不知将來等爹成親後,會不會也沾光穿上一身娘縫的新衣。
小院内,蕭瀾道:“娘親爲何要來這洄霜城?”
陶玉兒歎氣,伸手替他整了整衣服:“我當你要問我,爲何這麽多年來,都對你不管不問。”
蕭瀾沉默了片刻:“娘親願意說嗎?”
“當初帶你入冥月墓,是無奈之舉。”陶玉兒坐在椅子上,握住他的一隻手,“比起死,還是中毒要更好些,是不是?”
“中什麽毒?”蕭瀾皺眉。
“翡靈因你爹入魔,鬼姑姑心裏如何會不恨。”陶玉兒道,“隻是那時她尋女不得,便将你我母子二人當成唯一的指望,我順勢編了個謊,說或許你爹已帶着翡靈遠走高飛,去了南海荒島,又假意哭鬧,讓她女兒還我夫君,演戲将她勉強騙了過去,才能入得冥月墓。”
“娘親中毒了?”蕭瀾問。
“不是我,是你。”陶玉兒拍拍他的手,“鬼姑姑既被我騙了過去,便認定你爹已對我無情負心,下毒給我還有何用,你卻不同。父子血脈相連,豈是說舍能舍,所以當時她認定隻要将你留在墓中,你爹便會回去,而你爹回去了,翡靈自然也會一道跟随。爲了能将我們母子二人困住,在進入墓坑的第一天,她便喂你服下了枯骨丹。”
“那是什麽?”蕭瀾皺眉。
“在冥月墓中這麽多年,一次都沒聽過?”陶玉兒道,“一旦中了枯骨丹的毒,便要隔三差五前去冥月墓的瘴池中練功,否則便會早衰而亡,化爲一蓬枯骨。”
蕭瀾遲疑:“可我從未——”
“那是因爲在你第一次毒發時,我便喂你吃了五毒珠。”陶玉兒道。
蕭瀾道:“這聽着可不像是解藥的名字。”
陶玉兒道:“這自然不是解藥,而是另一味□□,那晚你吐了許多血,疼得在地上打滾,後來腦子也迷糊了,怕也不記得了。”
蕭瀾眼底有些不解,□□?
“我那麽看着你,心疼卻也隻有咬牙熬着。”陶玉兒道,“後來等你快不行了,才抱着你去求鬼姑姑,說你年幼身子弱,受不了枯骨丹的毒,也等不到去瘴池,求她給你一條生路。”
當時蕭瀾滿身是血奄奄一息,鬼姑姑見狀也大驚失色,情急之下來不及細查,便給了他枯骨丹的解藥。
“回房後,我又偷偷喂了你五毒珠的解藥。”陶玉兒道,“才總算是将命撿了回來,卻讓你因此病了整整一年。”
蕭瀾這才明白過來,爲何原本健康的自己會在進入冥月墓後,先是莫名其妙高燒昏迷,而後又躺過了一整個春夏秋冬,渾渾噩噩記不住任何事情。
“也是有好處的,至少讓鬼姑姑知道你身子孱弱,受不得毒物侵蝕。”陶玉兒道,“隻是我萬萬沒想到,在墓**裏待久了,你竟會與她關系越來越親近。”
“難道不是娘親教我的?”蕭瀾道,“要讨好姑姑,才能換來安身之所。”
“我讓你虛僞逢迎,你卻恨不得将她當成親娘!”提及此事,陶玉兒依舊有些怒意。
蕭瀾無奈:“當時我年幼,母親又從未說過我們與冥月墓的淵源,除去下毒這件事,姑姑對我如同親生,況且我當時也并不知什麽枯骨丹與五毒珠。”會與之親近,也是情理之中。
陶玉兒揉揉眉心,回想起那些年,也不知心頭究竟該是何滋味。她當年爲保住兒子的性命,先是在無念崖上受盡冷眼,又滿身是傷進了冥月墓,狠下心喂他□□,又抱着守了無數個黑夜,才總算盼得了一線生機。可卻沒料到,蕭瀾竟會越來越喜歡鬼姑姑,經常一天到晚待在墓**最深處,回回出來都興高采烈。
“娘親當年對我失望嗎?”蕭瀾問。
“不知道。”陶玉兒有些倦容,“我先是盼着你與她親近,越親近你越安全,可後頭卻隻剩下了妒忌。翡靈勾結匪徒毀了整個蕭家,殺了我的夫君,她的母親竟又來奪我的兒子,更可恨的,我卻連奪回來的力量都沒有。”
蕭瀾道:“娘親若不想說這些陳年舊事,别說了。”
“等你長大了些,冥月墓中的人開始叫你少主人,我知道,我該離開了。”陶玉兒道,“若繼續留在冥月墓中,我怕我會妒忌到發瘋,我怕我會想要殺了鬼姑姑,最終卻毀了你。”
蕭瀾道:“娘親爲何不帶我一起走?”
“在墓中過了幾年,不見天日也與外頭斷了聯系,更不知無念崖的殺手還有沒有忘了我。”陶玉兒道,“自保尚且無力,又如何敢帶你。”
蕭瀾沒再說話。
“你恨娘親嗎?”陶玉兒問。
蕭瀾道:“當初恨過,我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會被你獨自一人丢在冥月墓中,鬼姑姑與所有人都在說,說你不要我了。”
“我告訴鬼姑姑,想要去找你爹。”陶玉兒道,“她那陣與你極親近,也正好嫌有個親娘杵在中間多事礙眼,巴不得我趕緊走。”
出墓之後,陶玉兒先是回了洄霜城,老宅幻境依舊并無異常,後又在城中遇到了曾經無念崖的掃地老仆李老瘸,便與他一道易容隐姓扮成夫妻,想要查清當年李銀背後的主謀。
“有結果嗎?”蕭瀾問。
陶玉兒搖頭:“沒有。其實想殺李銀輕而易舉,可他隻是一枚傀儡棋子,想要真正替你爹報仇,至少要找出當年那些殺手的來曆。”
隻是李銀爲人謹慎,陶玉兒與李老瘸在城裏住了一年,也未查出任何線索,反而被對方覺察出異樣,爲免打草驚蛇,兩人不得不離開洄霜城,遠走到王城開了個小油坊,想着另尋他法,從長計議。
蕭瀾道:“原來如此。”
“我雖進不了冥月墓,卻也一直在暗中留意伏魂嶺的動靜。”陶玉兒道,“這回聽到她将你派往王城,我便知道,時機已經差不多了。”
“什麽時機?”蕭瀾問。
陶玉兒道:“将這些陳年舊恩怨付之一炬的時機。”
“翡靈已死,該是娘親所爲?”蕭瀾道,“還有她手中的紅蓮盞,與冥月墓中的紅蓮盞有何關聯,娘親知道嗎?”
“紅蓮盞能招魂,隻是外界傳聞。”陶玉兒道,“聽聽便好。”
蕭瀾道:“娘親并未回答我的問題。”
“紅蓮盞是渾水,你不必将自己陷進來。”陶玉兒道,“若實在想知道,待到替蕭家報了仇,娘親再告訴你這紅蓮盞的用途也不遲。”
蕭瀾道:“姑姑此番派我出來,隻爲兩件事,一是殺了陸追,二便是尋回紅蓮盞。”
“陸追?”陶玉兒道,“山海居的陸掌櫃,也是海碧與陸無名的兒子。這些年我一直在納悶,爲何他那般大搖大擺不改姓名地在王城開酒樓,居然也沒有當年的舊人上門惹事。”
“據說山海居的大當家趙越背景頗深,朝廷與武林都敬他三分。”蕭瀾道,“那些江湖中人也是懂眼色的。”
“你還知道要懂眼色。”陶玉兒搖頭,“旁人都不敢,唯有你闖了去,那般聽那惡婆子的話?”
“也不全是因爲姑姑。”蕭瀾道,“當年伏魂嶺一戰,我死了不少兄弟,總要爲他們讨回公道。”
“可我聽說你這回是與陸追一起進的山。”陶玉兒道,“手牽手肩并肩的,可不像是有深仇大恨。”
“因爲原本應當被他搶走的紅蓮盞,卻在二十年前便出現在了蕭家的老宅裏。”蕭瀾道,“所以我在想,我先前以爲的真相,或許并不是事實。”
“陸家是江南大戶,陸明玉翩翩君子溫潤風雅,說話的确是要比你那姑姑更加可靠些。”陶玉兒道,“好了,讓外頭的人都進來吧,否則要起風了。”
蕭瀾上前打開木門。
陸追身上裹着阿六的外袍,正在靠着樹打盹。
“少爺。”李老瘸站起來。
“進來吧。”蕭瀾道,“天要黑了。”
李老瘸見他面色如常,似是母子二人相處融洽,一顆心便也放回肚子裏,笑呵呵一瘸一拐進了門。
阿六道:“爹,爹你醒醒。”
“嗯?”陸追打了個呵欠,睜眼見蕭瀾正抱着胳膊,居高臨下看着自己。
……
“談完了?”陸追問。
蕭瀾點頭。
“如何?”陸追撐着站起來。
蕭瀾側身,道:“先進院再說吧。”
陸追将那黑漆漆的外袍丢回給阿六,又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問:“我頭發亂了嗎?”
蕭瀾道:“沒有。”
陸追問:“臉上有土嗎?”
蕭瀾盯着那白白淨淨的臉龐看了會,道:“也沒有。”
陸追繼續問:“好看嗎?”
蕭瀾道:“不怎麽好看。”
陸追扭頭看向阿六。
阿六趕忙道:“好看好看,一表人才,玉樹臨風,倜傥潇灑。”
陸追用手背拍拍他的胸口,擡腳跨進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