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船上有個郎州來的土财主,名叫牛大頂,這回是打算前往洄霜城給親娘舅做壽。旅途煩悶,他特意雇了個說書先生,一路跟着說故事,刀光劍影血雨腥風,越聽便越對武林心生期盼,也越渴望能結識幾個江湖人士。
“牛老爺。”船夥計臉上堆着笑,“有位大俠上船晚了,沒有客房住,不知道你這裏還能不能——”
“能能能!”牛大頂一聽到“大俠”二字,連眼珠子都在放光,穿上鞋便往外走,“不知那位大俠人在何處?”
“是這位。”小二趕緊伸手指給他。
牛大頂順着看過去,見一人正扛着金絲大環刀站在船頭,身高七尺威風凜凜,身後霞光萬丈,宛若天降奇兵。頓時喜極而泣,來了如此一尊大神,莫說是一處上房,即便是十處八處,那也是有的。
于是還沒等阿六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便已被一群人笑容滿面前呼後擁請進了一間客房裏。桌上擺着八寶珍果,床上堆滿錦繡綢緞,還挂着紗幔,一聞一股香。
“大俠可還滿意?”牛大頂充滿期盼地問。
阿六坐在豪華大床上,伸手一拍他的肩膀:“這位兄台,你很仗義嘛!”比起方才那最後一處灰撲撲的船艙,可當真是天上地下。
牛大頂嘿嘿幹笑,覺得自己仿佛也成了江湖中的一份子,連脊背都更加挺直了幾分。
艙底,蕭瀾躺在硬闆床上,閉目養神。
屋門被推開一半,有腳步聲輕輕傳來,卻看不到人影。隻有将視線往下挪幾分,方才會對上一雙眼睛——一雙和瘦小身形極不相符的,透着滄桑與詭異的眼睛。
是個侏儒。
“你怎麽來了。”蕭瀾語調波瀾不驚。
侏儒道:“姑姑讓我來保護少主人。”
“保護我?”蕭瀾輕嗤一聲,不置可否。
侏儒又問:“少主人要抓的那人呢?”
蕭瀾答:“跑了。”
侏儒皺眉:“跑了?”
“無妨。”蕭瀾閉上眼睛,“到了洄霜城,再找也不遲。”
侏儒遲疑:“可少主人何以斷定,他一定會去洄霜城?”
蕭瀾沒有再回答他。
見他心情不悅,侏儒也識趣未再多問,又從門裏溜了出去。
輕微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蕭瀾松開方才一直緊握着的拳頭,眉宇間一片暗沉。
一個月後,洄霜城。
“二當家。”林威從外頭回來,手中拎着酒與肉,還有一個小竹籃裝着的糕餅,酥皮上點着紅豔豔的壽桃與松濤,說是城中有個富戶老爺過壽,隻要路過府宅的百姓,家丁都會送一籃壽餅。
陸追道:“有沒有阿六的下落?”
“城中并無他留下的記号。”林威道,“許是還沒到。”
陸追點點頭,伸了個懶腰從軟榻上爬起來,打算洗手吃糕餅。
“可也有些奇怪。”林威又道,“阿六是走水路,按理來說應當要比我們快才是,爲何到現在都沒消息?”
陸追問:“你擔心蕭瀾會對他不利?”
林威遲疑了一下,點頭。
陸追随手拿起一塊糕餅,又問:“這麽多年,你可曾想過要将阿六丢下朝暮崖?”
林威想都不用想:“經常。”平日裏鬧騰起來那叫一個煩啊……腦仁子直疼。不單想過要丢,甚至還想過要先堵住嘴再丢,否則将來變成了鬼,估摸着還要站在自己床頭繼續念叨,那誰能受得了。
陸追笑道:“可這麽多年,你也沒丢不是,反而被他使喚來使喚去。所以說,有些人天生是命好,嫉妒不來。”
……
洄霜城中要做壽的老爺姓李,有個在郎州的外甥,叫牛大頂,據說家有良田千頃,很富貴。
可眼瞅着再過三天是壽宴了,這門富貴親戚卻連人影都不見一個。派出家丁日日在城門口伸長脖子等,也不見有馬車駛來,于是心裏難免擔憂,千萬别是路上出了亂子。
李老夫人唉聲歎氣,早叮囑過一路莫要招搖,要低調。穿着绫羅綢緞,腆個大肚子,随行再帶十幾個黃燦燦的金絲楠木箱,劫匪不搶他還搶誰。
“阿嚏!”牛大頂被念叨得打了個噴嚏,笑容滿面對阿六道,“賢弟你看,這是洄霜城。”
阿六肩上扛着大刀,叉開雙腿站在城門前,周圍擁着一圈家丁,氣派非凡,威風凜凜。
蕭瀾:“……”
“走!”阿六單手摟住他的肩膀,豪爽道,“我們進城!”
蕭瀾揉揉太陽**,被他拖得踉踉跄跄,也是很不能理解,爲何一趟船坐下來,此人不僅能混到上房,居然還能混到一個土财主做大哥。
阿六大搖大擺進了城,覺得爹對自己當真是好。安排的這趟差事不僅頓頓有酒有肉,還有綢緞衣裳穿。到了李府更是眼花缭亂,看到客房鎏金的擺件都想偷,摸了能有大半天,最後還是戀戀不舍放了回去,内心充滿遺憾。
後半夜,城裏下了一場細細的雨雪。
阿六跳下院牆,在門邊喜氣洋洋壓低嗓子:“爹!”
林威拉開門,打着呵欠道:“兒啊,你爹在對面。”
“……”阿六不滿,“爲何居然是你住主房!”
“因爲這邊更安靜。”陸追披着衣服走下台階,“怎麽這麽晚才進城?”
“來來,爹咱進屋說。”阿六推着他的肩膀,“外頭冷。”
“看你這眉飛色舞的模樣,八成是有好事?”林威也跟了過去。
阿六抱着熱茶,頗爲洋洋自得,将途中經曆大緻說了一遍。牛大頂一行人這回是從延河碼頭下的船,若換做平常,他定然是會走官道的,但這回既然有了武林大俠随行,自然怎麽嚣張怎麽來,走山路不算,還要走偏僻的小道,深山野嶺枯樹爛草,不出土匪都對不起那破破爛爛的山寨與墳堆。
“所以這一路,都是你在替他打山賊?”陸追問。
阿六點頭:“可不是,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才會耽擱到現在進城。”
“你能做出這種事,不稀奇。”林威拍拍他的肩膀,“可你有沒有想過,爲何蕭瀾居然會願意一直跟着?這可不像是他的性子。”
“這不知道了。”阿六撓撓頭,“我自己也在納悶。”
“派人去查查這城裏李員外的底。”陸追吩咐,“小心不要打草驚蛇。”
“是。”林威點頭。
“至于你,”陸追看着阿六,“繼續去跟着蕭瀾,若是這幾日有女人找他,哪怕隻是在街上問個路,也務必告訴我。”
“放心。”阿六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明日李員外過壽,李府裏頭應當很亂。”林威道,“可要我溜進去看看?”
陸追點頭:“好。”
翌日清晨,天還沒大亮,滿城便已經響起了鞭炮聲,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才停,青煙将冬日清冽霧氣也染上了一層硫磺味。
李府裏頭人山人海,前廳裏擠得幾乎要邁不動步子,收到的賀禮塞滿了整整三處倉庫,外頭還在源源不斷往裏送。阿六蹲在房頂上,道:“乖乖,這麽多銀子啊。”
“怎麽,想搶?”蕭瀾問。
“你才想搶。”阿六咽了口唾沫,将視線從那黃白之物上挪開,“我爹說了,要當個好人。”
蕭瀾道:“你這爹聽起來還真是不錯。”
阿六立刻警覺:“不錯也不能給你。”那是我爹。
蕭瀾:“……”
“你打算去哪裏找姓陸的?”阿六又問。
蕭瀾搖頭:“我早說了,你爹的失蹤與那姓陸的無關,找到他也沒用。”
“那我也要當面問了才知。”阿六道,“否則不安心。”
蕭瀾向後躺在屋頂上,看着流雲出神。
“說啊,你打算去哪裏找姓陸的?”阿六又問了一遍,像是不聽到回答便不會罷休。
蕭瀾卻道:“我找他作甚。”
阿六納悶:“啊?”
蕭瀾閉上眼睛:“若是再說一句話,我便宰了你。”
“不是。”阿六強行将他搖起來,怒道,“你這人将我一路騙來洄霜城,卻不幫着我去找爹?”
蕭瀾面無表情飛起一拳,将他從屋頂打飛。
阿六奄奄一息趴在牆角,險些吐出一口血。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自己打不過沒關系,将來找爹報仇,也是一樣的。
林威悄無聲息落在屋頂,看着不遠處的李家大宅。人來人往,像是三教九流都有,很難發現究竟哪裏有異常。可若隻是普通的老爺過壽,卻又解釋不了爲何蕭瀾會願意一路跟着牛大頂,住進這宅子裏。
過了正午,天上起了風,街上百姓裹緊棉袍急匆匆往家趕。一個小孩穿成棉球,貓着腰一路跑到李府背牆處,四下看看見無人注意,竟是平地躍起,飛身落到了院内。
林威摸摸下巴,也暗自跟了上去。
晚些時候,陸追皺眉:“侏儒?”
“是。”林威道,“從背牆進了李府,像是和蕭瀾挺熟。不過擔心離得太近會被發現,所以并未聽到他們究竟在聊什麽。”
“侏儒啊……”陸追歎氣:“看來我當真是離開江湖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