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往嘴裏扒飯的邵九州一下就愣住了,一時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呃,你剛才說什麽?”邵九州忍不住又問了一遍。
事實上邵九州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然而當這一天真正到來時,還是覺得十分意外。他直到此時才發現,原來這場隔輩的的婚姻并沒有他想象中那麽好接受。
方勝看出邵九州臉色不對,不由有些心虛。他要想娶玉漱,是肯定要經過邵九州和左霓裳認可的,而左霓裳顯然和邵九州一條心,隻要他們兩人中有任何一人反對,那麽就代表着兩人都反對。方勝不明白的是,既然他師傅師娘早就默許了他和玉漱在一起,此時當他提出和玉漱成親,爲什麽他師傅還會這樣。
然後方勝便将目光轉向左霓裳,隻見她師娘此時剛剛放下碗筷,正怔怔看着玉漱。
玉漱迎着左霓裳的目光,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靜,最後則向左霓裳笑了笑,又點了點頭。
“嘿,終于等到這一天了!原來還一直在想自己會如何應付,現在已經不用想了。”邵九州向左霓裳苦笑道。
“嗯,可以了了一莊心事了。”左霓裳也歎道。
接着邵九州也放下了筷子,向方勝和玉漱鄭重道:“小勝,我和你師娘是絕對支持你和玉漱在一起的。”
左霓裳向玉漱點頭道:“玉漱,既然你也答應了,那我和你姐夫自然沒有不同意的道理。隻是,我想問問你們,你們打算以咱們世俗界的習俗成親,還是以你們修士的習俗結成道侶?”
見邵九州和左霓裳全都答應下來,方勝這才放了心,“嘿嘿”一笑,道:“兩樣都要。” 左霓裳嗔怪地看了方勝一眼,道:“小勝,你和玉漱在一起本就不拘俗禮,依我之見,你二人成親也大可如此,成親之時隻需由雙方家長見證即可,你們看如何?”
“弟子正是這樣想的。”
實際上方勝和玉漱根本就不可能像尋常人成親那樣走各種各樣的形式,可以說,除了邵九州和左霓裳兩個如此開明的人外,沒有人能接受得了方勝和玉漱的這場婚姻。也正是這個原因,讓他們不得不将形式盡量縮減。
好在方勝和玉漱都不在乎,他們在乎的隻是邵九州和左霓裳的看法。
在邵集鎮等了兩個月,邵芳終于出關,于是他們一共五口人便出發前往涿水郡。邵九州的打算是,在喬家莊一次性解決問題,省得來回跑了。他甚至做好了在喬家莊蹭幾個月飯的打算,因爲方勝明着跟他說了,不會給他任何彩禮錢……
事實上在前往喬家莊的途中方勝也是頭疼不已,據他估計,到了喬家莊,他和玉漱成親也肯定隻能以一種偷偷摸摸的形式,他是邵九州的徒弟,而玉漱卻是邵九州的小姨子,這事是肯定瞞不住的。這種跨輩分的婚姻,他估計他爹娘就算接受得了,也決不會允許他們大張旗鼓地成親。
唯一值得慶幸的便是,他和玉漱也僅僅需要兩家的家長做個見證罷了,根本用不着走形式。
直到到了喬家莊,方勝都沒能想出該如何跟他爹娘解釋,這時候邵九州挺身而出,拍胸脯保證,這事交給他了!然而邵九州越是這樣說,方勝越是放心不下,事實上就連左霓裳都不看好邵九州。
離家門越來越近,方勝心中說不出的忐忑,最後索性豁出去了,大不了實話實說,他相信他爹娘還是極疼他的,一定會支持他。
然而不論是方勝、玉漱,還是邵九州、左霓裳,又或者一路上不停請教問題的邵芳,他們全都沒想到等他們到了方勝家門口向裏看的時候竟會看到這樣一幕:院門被拆了下來,門框正上方是大大的一束白色野花,院子裏空無一物,廳門大開,廳中擺着一張孤零零的床,床上蓋了一床嶄新的被子,隻不知被子下面蒙着的是誰。
方勝一時間幾乎要傻了,但是他還是看出來,床邊跪着的是他二弟,弟媳還有他侄子方晨生,也就是說,那床上躺着的隻可能是他爹和他娘中的一個。
三天後邵九州一家和玉漱就走了,實際上他們本想留下來,尤其是玉漱,可是當心如死灰的方勝以異常平靜的語氣求他們暫時離開,好讓他靜一靜時,他們便隻能歎息着走了。
臨走時玉漱有些不忍地看着方勝,僅僅三天,方勝整個人瘦了一圈。當時方勝朝玉漱勉強笑了笑,告訴她他一定會沒事,等這件事情一過就馬上去邵集鎮找她。
去世的是方勝他娘,而且死因和方勝不無關系。
半年前方勝他娘偶染風寒,便病倒在床上。他娘是個地道的農家婦女,由于長年勞動,身體還是挺好的,然而自從方勝入江湖闖蕩後,她便再也無法安心過她的的農家生活。當方勝回家的時候,她從未将一點表現出來,也一直叮囑着家人不要告訴方勝。這一次,方勝她娘已然棄世,方勝他爹終于忍不住告訴了方勝。
方勝她娘有兩個兒子,一直以來,她表現出來的都是毫不偏袒,而事實上,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其實她更疼方勝。倒不是因爲方勝比老二乖巧,而是方勝吃了更多的苦。方勝從四五歲就開始幹農活,等再大些就随着他爹上山打獵,爲了這個家,他幾乎付出了他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
後來他們家家境漸好,這幾乎全是方勝一個人的功勞,對此方勝他娘并不覺得有什麽,養家本就是當兒子的責任。她不能接受的是,家境變好後,方勝竟然依然不能留在她身邊。她一直都覺得,她這個似乎從一生下來就不停忙碌奔波的大兒子也該歇歇了。
其後方勝離家的時間越來越長,方勝他娘便一直沒有機會補償兒子。所以方勝每次回來,他娘都要親自下廚給方勝做飯,而事實上,他們家做飯早就由方勝的弟媳接手了。除此之外,雖然聽不懂方勝的那些經曆,可是方勝他娘還是會仔細聽着方勝的叙述,這已經她了解兒子生活的唯一辦法。
而最讓方勝他娘傷心的是,每一次方勝回家都是來去去匆匆,雖然方勝明明呆在家裏,而且說是專門來陪家人的,可是方勝卻總是住不久便開始魂不守舍,所有人都看得出來,方勝的心并不在家裏。
方勝他娘是最不想讓方勝走的人,可是每次卻都得由她親口說出讓方勝離開的話……
方勝離開一次,他娘就要心碎一次。
方勝還能清晰地回憶起來,每一次他離開,他娘都會嗔怪地看着他,笑着問他:“是不是又想走了?”
他每次都是撓撓頭,“嘿嘿”一笑卻不說話。
然後他娘便會接着道:“想走就走吧,娘還能強留你不成?你現在也長大了,有自己的事要忙,能知道回來看看我和你爹就算是有孝心了。”
面對這樣的話,方勝依然讷讷無言。
接着他娘便會歎口氣,抓着他的手慈祥地道:“算了,你心都不家了,還是早點走吧。不用挂念我和你爹,家裏有你二弟呢。”
直到現在,方勝才知道,原來他娘在說那些話的時候心裏想的肯定完全相反,她并不想讓他走。
實際上方勝他娘的很多心思都是憋在她自己心裏的,從沒告訴過任何人。但是沒想到的是,正是因爲這一次小小的風寒,竟徹底拖垮了她的身體,後來她已經神智不清,便無意識地将所有的想法叙叨出來。
大夫給她診治之時,便知她内腑早有隐疾,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未必不能再多活幾年,若是以良藥妥善調理,将那隐疾徹底根除也不無可能。可是她染病之時早已過了方勝說的三年之期,見不到方勝,她的心就懸了起來。等得越久,她就越是擔心方勝,把幾乎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挂念方勝上,自然沒有什麽意志對抗她的風寒還有隐疾。
于是在這三面夾擊之下,她的身體越來越差,拖了幾個月,大夫已經束手無策……
在彌留之際方勝她娘的神志已經不太清楚,常常說胡話,也常常拉着方勝她二弟的手喊“勝兒”,正是在這段時間,她的家人知道了她的所有心思。
假若她依然清醒的話,興許到死都不會說出那些思念方勝的話,因爲她怕方勝爲此自責傷心。
方勝她娘去世之前出現了短暫的清醒,那是真正的回光返照。她依次和方勝他爹,他二弟,他弟媳,還有方晨生交待了幾句話,然後便失去所有力氣,隻能無力地睜着眼睛看着上方。當時她躺在床上,隻能看到幽暗的房頂,但是她的目光卻無比柔和,臉上甚至微微浮現出慈祥的笑意,然後兩行淚水便順着她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流了下來。
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在她人生的最後一刻,她看到了方勝。
山花爛漫的田野間,青草才能沒過腳腕,才三四歲大的方勝在田野間“咯咯”笑着瘋跑着,嘴裏一聲聲喊着“娘”,二十歲出頭的她站在遠處靜靜看着兒子,伸手攏了攏耳邊幾縷青絲。
這就是她此生看到的最後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