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息投影的視角，大抵是這樣的。

那是在一處海邊，一艘破破爛爛，表面多處漆黑的小救生艇，正吐着黑煙，仿佛一個得了哮喘的老頭一般慢慢地向岸邊靠近。

救生艇上還剩下五個人，其中三個是西裝革履，着一副墨鏡，一人負責開船，剩餘兩人在船兩側，将手放在衣兜裏明顯是在暗中擺弄其中的槍，四處張望警戒的壯漢，看樣子是保镖。

剩餘兩人，一人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老頭，頭發稀疏秃頂，長着一個高聳的鷹鈎鼻，一看就是老奸巨猾的奸商之相；另一人則是一名20歲出頭的貌美金發女子，此時正蜷縮在老頭的懷中瑟瑟發抖。

五個人，每個人的身上都髒兮兮，油膩膩的，頭發宛若爆炸頭一般卷曲焦糊——不用說，這地方肯定是位于方才遭受過宇空的閃電風暴打擊的地中海。

弗蘭娜一眼就認出了五人中那最紮眼的一人，老頭的身份——是遊碼的21号元老，世界知名銀行MT銀行行長索貝因?斯坦。

數小時前，世界大戰處于爆發邊緣，全世界很多地方的人更是掙紮在溫飽，甚至生死線上下的水深火熱中，這家夥倒好，跑到這遠離紛争的地中海中的某私人小島偏居一偶，過着夜夜笙歌的奢華生活，與外面凄慘的情況一對比真是應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句詩所形容的景象。

然而，現在他的好日子确乎到頭了。

在被宇空點名後不久，索貝因慌不擇路地坐上了私人豪華遊艇準備跑路逃亡避難堡壘，期間正好遭遇了覆蓋這片區域的閃電風暴。雖然因爲處于邊緣地帶，命比較大沒被雷劈死，但是他的那艘造價數十億刀的私人豪華遊輪卻被雷暴轟了個大口子擊沉了，船上的人除了他們五個一個也沒活下來。

落難的鳳凰不如雞，現在，僅僅靠一艘救生艇僥幸逃得性命的索貝因，哪裏還有一點往日裏身居高位的榮華富貴的氣質，乍看去除了渾身濕漉漉一身髒的名貴西服，就跟往日中他嘴上口口聲聲說“要接納”，但心底卻巴不得他們離自己滾得越遠越好，甚至全死光的那些貧民，難民沒有任何區别。

迎面吹來的冷風讓索貝因有些咳嗽，看看天穹上已經散去的雷暴雲，與再度露出的巨大投影，雖然因爲身居高位養成的老道本色而沒在臉上流露出任何異樣，但索貝因的心底，卻早已波濤洶湧。

“爲什麽，爲什麽會是他？！”

反反複複地，他念叨着這句話。

“宇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C國混小子，一個劣等人種，他怎麽配擁有這種東西！”

望着天穹的目光中，不顯色的恨意在漸漸增強。雖然對方接連幾波轟炸後，遊碼在地球上的力量已經被毀滅殆盡，也意味着索貝因已經失去了原本擁有的一切，但索貝因心底依然起了一股可以說是不自量力，完全不切實際的幼稚而中二的想法：

“宇空，你給我等着，這個仇我一定要報！”

憤恨中，索貝因已經默默地拟定出了“複仇”計劃。

這些年，爲了拿下世界上最後一塊還沒有納入掌握體系的土地，C國，作爲遊碼元老之一的索貝因對這個國家的文化進行了無數遍深切的研究，知道那裏有一句俗語叫“君子複仇，十年不晚”。

這句話的本意，并不是要人忘記仇恨，正相反，是要人牢記仇恨，哪怕時間再長也不要忘記。索貝因知道，想複仇靠自己肯定是不行了，但是，從之前宇空的話表達的意思和一直以來的表現中，他認爲可以把希望放在下一代上。

因爲，他看出宇空并不想毀滅人類，說的話也不是假的，不然就不會廢話，也不會用閃電風暴之類的東西轟炸地球了，不是拿各種大威力武器把地球徹底化作焦土，就是派遣之前在M國見過的那種自帶分裂增值的生化怪物下來把地球全屠了。

索貝因認爲，宇空既然是人類，或者仍然帶有一部分人性，那肯定就會像他們一樣貪戀權勢，最終的目标是統治地球；而既然要統治地球肯定會留下大量人口并且利用，那麽……

自己就有可乘之機了。

索貝因是猶太人，對自己民族的曆史再清楚不過，他可以像自己的流浪2000年後還能複國的祖先們那樣，潛藏在這龐大的人口中，悄悄繁衍聲息，将複仇計劃用口耳相傳的形式傳下去，待許多年，也許是一千年，也許是一萬年，反正等誰都忘了今天這事了，再混入上流社會的要害部門，找機會在最關鍵的時候捅刀。

希望很渺茫，但至少理論上也是可行的，唯一需要擔心的，是對方有洞察全球的電子偵測手段，該怎麽在不被對方發現的前提下隐藏起來。

這是最關鍵，也是最困難的一點，但索貝因确乎早就有了思緒：

對方用閃電風暴大肆轟炸這片區域，炸得一片狼藉，待恢複一定的秩序前肯定是找不到他的。這樣一來，索貝因就可以利用這段“空窗期”，趁機混入難民群中，再利用多年積攢的人脈關系想辦法跟以前的一些家族成員，或者勢力殘餘的老相識搭上線。

反正，已經被點名了，大家都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誰也跑不掉，不抱團取暖肯定不行，對方肯定也是自己這樣的想法，配合以前留下的一些隐秘手段不愁找不到。然後，再想辦法找幾重沒被點名的勢力的關系，在災後重新辦理身份的時候漂白身份，然後就安全了。

至于錢，沒關系。

隻要命在，錢沒了，什麽時候都可以再賺，反正戰後恢複重建的時候，世界少了這麽多人口累贅肯定發展蓬勃，到處都是商機，自己這精英的頭腦和本事，是那些普通人能比的嗎？還愁賺不到？

“開快點！”

想着計劃，看着遠方的海岸線正漸漸接近，索貝因催促開船的保镖道。

計劃的主體有了，下面是細節部分，在這裏索貝因認爲主要有兩處難點：

第一，怎麽活到改變身份之前？大災過後會有很長一段失去秩序的時間，索貝因清楚自己這一直以來躲在背後玩腦力勞動搞陰謀，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衰樣如果直面世界的殘酷，是肯定撐不下去的。

在這裏他把希望放在了三名僅存的保镖身上。雖然他們不是忠誠無比的遊碼普通成員，甚至連外圍成員都不是，僅僅是花錢雇來的，并且此時眼神裏已經因爲聽了宇空的廣播，再加上遭遇閃電風暴襲擊開始對他流露出憤恨，但索貝因相信憑借自己多年在人堆裏練出來的三寸不爛之舌肯定能讓他們心悅誠服。

第二，是怎麽想辦法把複仇思想一代代地傳下去？索貝因不是沒有子女，光正牌子嗣就有三個，私生子更是達到十幾個，但是，玩金融的他知道必須時刻提防風險。

如果他們沒辦法與自己重逢，甚至都死了怎麽辦？而再生新的，索貝因也知道别看以前自己分分鍾十億百億上下，換女人比還襪子還勤，但沒了錢，就一糟老頭子罷了，什麽都不是。

哪個能生育的女人，願意在這無依無靠的亂世中嫁給等于一個全球通緝犯的他，爲他生兒育女？而如果等到賺到錢後，索貝因也知道，已經52歲的自己等不起，沒多少時間了。

怎麽辦?

目光轉動，最後停在了救生艇上的金發女孩上。

尤利娅，本來隻是索貝因出來度假風流時一同跟來的十幾名模特之一，但是在跑路的時候，她的那十幾個姐妹全部随着豪華遊輪一起葬身魚腹了，就隻有她逃出來爬上了救生艇。

“罷了，湊合着過吧，至少比沒有好啊……哎呦！”

盯着身邊的在以前他睡過幾天後就看都不會看一眼的美人，索貝因正籌劃着該怎麽把她泡到手，然而……盯了還不到十秒，得到的就是一記在臉上留下紅印的巴掌。

“滾，别看我，你這頭惡心的肥豬！”女方又哭又罵“如果不是你，她們怎麽會死？都是你害的！”

“這……”

頓時，索貝因石化。

他明白，尤利娅因爲一路上的事情，把所有的罪責都歸咎到了被全球點名的他頭上。不過，索貝因相信，依然憑借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肯定能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慢慢征服她的。

埋怨與哭鬧聲中，救生艇靠岸。而且，他們的運氣确乎還不錯，因爲靠岸的地方恰好是一座濱海城鎮，而非渺無人煙的無人區。

“走，下船！”

索貝因招呼着，五人上岸。

此時，岸上大概是這樣一副凄慘的情景。

由于被閃電風暴轟炸，城鎮已經變成到處都是被轟得跟狗啃似的廢墟，超過一半的人都死了，無數衣衫褴褛的難民或是在其中穿梭，哭喊着找尋自己的親人，或是在被電得一片焦糊的廢墟中找着生存的物資，抑或是抱着一具具被電成焦炭，甚至隻剩下一坨人形的漆黑灰燼輪廓的親友屍體哭泣。

在閃電風暴降臨前，這座城鎮是抵抗意志最“濃烈”的地方之一，居民們大都虔誠地信奉天主教，所以在宇空的噩夢軍團出現引發恐慌後，教會的神父修女（遊碼背後指使的）用“惡魔來臨”、“聖戰開始”“上帝會庇護你們的”等語言一煽動，就紛紛拿着武器出來，仰天大罵準備抵抗到底。

但是，當閃電風暴降臨後，他們卻發現，一切都錯了。

從來就沒有什麽保佑，從來就沒有什麽庇護，往日裏神聖的教堂，連帶裏頭的神父修女一塊兒被雷暴轟殺至渣，連一抹灰都沒剩下。持續十幾分鍾的雷暴過後，僅僅幸存的一個當初的煽動者的所作所爲更是惹了衆怒：

因爲，當這名躲在地窖裏幸免于難的神父被發現的時候，似乎是感覺自己可能沒活路了，還不如臨死前爽一把，竟然正在對着幾名逃入其中避難的小男孩小女孩……（富強民主文明和諧）

其中最大的一個，隻有十歲！

如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個衣冠禽獸很快就給自感被欺騙，憤怒的人群拖出去活活打死——反正，被雷暴轟炸過的國家的政府都沒了，也沒人講什麽法律秩序了，直接動用了最殘忍的私刑。

現在，幸存的居民中，早已沒有人去想什麽以前所謂的虔誠所謂的信仰所謂的理念了，所有人隻剩下一個最簡單的目标：

活下去。

如果要問他們現在最恨誰，除了那些已經死得連渣都不剩，煽動他們上街螳臂當車，對抗那無法對抗的存在，最終因此引來災禍的神職人員們，或者雖是直接兇手但他們卻沒法反抗的宇空，就是被全球直播點名的幕後黑手們了。

是啊，要不是他們在背後搞鬼，那個自稱“宇空”的存在又怎麽會轟炸自己的家園？現在，所有人的心底都恨不得把這些披着人皮的怪物活剮了。

“走走，趕快離開這裏！”

感受着城鎮中彌漫的絕望氛圍，看着那名因性侵兒童，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腦袋被剁下來挂在街邊路燈上示衆的神父扭曲的表情，雖然人群大都忙于生存問題沒空顧及這裏多了幾名來客，索貝因也感覺此地不宜久留，趕緊催促保镖道。

他準備離開，但是……就在他剛邁出離開的一步的時候，索貝因的動作，突然定格僵住了。

不知怎麽地，突然間，索貝因感覺渾身上下仿佛被火點着了一般，以胸口處爲發源點擴散出去，每一寸皮膚都開始傳來淩遲般的劇痛。

“啊——”

慘叫着，他單膝跪倒在地，勉強撐着爬起來看見自己的右手時，映入眼簾的卻是極度驚悚的一幕——他看見，自己的皮膚竟然在漸漸變色，溶解，脫落，指間竟漸漸地生長出了一層半透明的筋膜狀物，分明是類似鴨子等動物的蹼！

“救，救我……”

伸出手，用沙啞的聲音嘶吼着，卻完全無濟于事，很快索貝因就因爲聲帶結構的變異，再也發不出人類的聲音了，剩下的隻有一團團含着濃痰說話，像是眼鏡蛇示威時候發出的“嘶嘶”聲。

然而，見到他出現異變，不管是處在一邊的女伴尤利娅還是保镖，都仿佛見了瘟神一般，尖叫着頭也不回地跑了，隻恨沒多長兩條腿好跑得離他越遠越好，等索貝因回過神來後早就沒影了。

劇痛來得快，去得也快，待褪去時，索貝因已經變成了這樣一副德行：

手臂，軀幹，雙腿，後背……體表全部皮膚脫落後，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片片在互相擠壓中生出的魚鱗狀物，膨脹中将衣服擠成漫天碎片，分泌出惡心的，泛着詭異的藍瑩瑩的光的粘液；喉嚨兩側的骨頭開始凸出，然後撕裂，長出了分明是魚類生物才會有的腮腺；頭部的骨骼也開始變形，背部開始佝偻，變得脊椎仿佛活了一般從下将皮膚刺破，挑出，在其沿線位置愣是生出了一排船帆狀，時不時噴着水汽的魚鳍！

情況已經再明顯不過——那些孢子，它們飄下來了，進入了索貝因的體内，将他異化爲一條淵庭文明的魚人。

“不，不……”

看着地上的一汪濁水，裏面倒映出現在自己這已經完全異化成這種半像蜥蜴半像魚的兩栖人的形象，索貝因幾乎要崩潰。

但是更讓他崩潰的，才剛剛開始——胸口處，不知是不是被植入了某種特殊設備，竟然散射出星星點點的光芒，在索貝因前面的空中構成一幅全息投影：

索貝因?斯坦，遊碼21号元老，曾背後支持綠林組織，救世志願軍兩大恐怖組織發動多場恐怖襲擊，戰争，私下财團曾進行過多項人體禁忌實驗，煽動民衆做炮灰罪魁禍首之一……

他的信息，還有各種以前做的虧心事的證據，都一覽無餘地展露在投影中。

“該死，關掉，關掉！”

像大猩猩一樣，索貝因狠勁地垂着投影出光線的胸口，卻發現依然無濟于事。

而這時候，那些讓他感覺不詳的預兆，也終于現身了：

環顧四周，索貝因看見，那些看見了他的異化過程的難民幸存者，正拿着棍子等武器，戰戰兢兢地圍了上來。

因爲他異化的驚悚場景，他們憤怒的臉上大都伴随着恐懼，隻是拿武器對着他，顫抖猶豫着靠近過來而不敢上前，隻是與他這麽對峙着，但是……

“打死那個怪物！”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一塊石頭就迎頭砸在了索貝因的腦袋上，讓他眼冒金星。

有人起頭，發現這所謂的“怪物”也沒什麽了不起的，那接下來的事就順利了——羊群效應下，圍上來的難民們的膽子開始大了起來，越來越多的攻擊如同飄落的雨點，越來越多，向索貝因襲來。

“不，不，啊——”

隻留下一片沙啞凄慘的叫，他就徹底淹沒在了從四面八方襲來的無數棍棒，刀斧，磚石以及拳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