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會開始了,現場卻出現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因爲,這場報告會的主角伊諾克教授,似乎缺席了。
氣氛一度十分尴尬。
說實話,陸舟也被這意外給搞得有些愣住了,本來他還和伊諾克教授當面聊聊,結果人呢?
拉爾特滿頭大汗,上台解釋:“伊諾克教授因爲一些私人事情沒有及時趕到,我這邊正在與他聯絡……”
“雖然公證是個很嚴肅的話題,但我們的時間也是很寶貴的,”坐在會場的前排,一位皮膚黝黑,地位看起來不低的男人,用帶着一絲不滿的聲音說道,“我現在甚至懷疑,伊諾克教授是否真的重視這個問題?”
說實話,北美的黑人兄弟,并不是很喜歡非洲老家的同胞。
但出于自身的利益考慮,他們也必須擺出重視地态度來。
拉爾特額前汗直冒,心裏卻是把伊諾克那個不争氣的家夥給咒罵了十幾遍。
都要開始演講了,非要跑出去吃什麽漢堡,結果那家夥拿着十美元過去吃了都快兩個小時還沒回來。
他發誓,這是他最後一次和土生土長的尼日利亞人打交道,這群人根本不講什麽契約精神。
就在這時,一道預料之外的聲音, 從旁邊傳來。
“既然伊諾克教授有點事情, 爲了不耽誤大家的時間,還是我先來吧。”
主要原因是,陸舟也不想浪費時間繼續等下去了,還是趕緊結束這場鬧劇吧。
拉爾特愣住了。
他沒想到, 替自己解圍的竟然是這家夥。
不過……
這家夥, 真的打算替自己解圍嗎?
剛這麽想的時候,他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因爲陸舟已經走上了講台, 而且台下的人明顯也認同這一提議。
拉爾特很識趣的退到了一邊, 因爲他明白,如果自己這時候站出來, 便落了下風。
站在講台上, 陸舟到也沒去想太多别的問題。
對于他而言,報告會這種東西早已輕車熟路。
隻是沒想到,他在普林斯頓的第一堂課不是在數學系大樓,而是在隔壁的普林斯頓酒店。
想到這裏, 陸舟笑着搖了搖頭。
也罷,權當是練手了。
回應着台下的一雙雙視線,他清了清嗓子, 緩緩開口說道。
“從你們的眼中, 我看到了不信任。”
台下雖然沒有人講話,但不少人在看表,或者左顧右盼……
不過這很正常, 陸舟也早有料到會是這樣。
頓了頓, 他稍微提高了音量, 繼續說道。
“因爲站在你們面前的是一個貼着普林斯頓标簽的精英,而你們是最不信任精英的,無論是他們的品德還是學曆, 你們更渴望聽到的是那些被忽視的聲音。所以,我敢打賭, 過幾個月, 你們之中可能大多數人都會将選票,投給一個叫特朗譜的胖子, 因爲他是唯一一個試着站在你們的角度,發出你們的聲音的聰明人……當然了,這不是今天我想說的。”
“在演講開始之前,請記住我的國籍, 我是一位華國學者。”
“既然你們如此标榜政治正确,那麽我想問一句, 你們在聽信《華盛頓時報》一面之詞的時候, 是否因爲一名白人記者的片面之詞,忽視了我的聲音?”
陸舟的聲音不大, 但擲地有聲。
坐在台下的人全都愣住了,相顧無言。
好像……
确實是這樣的?
到了這一刻, 再也沒人去看表了,而是下意識地看向了講台。
很多不打算聽這場報告會的人,也被重新拉回了現場。
陸舟的嘴角勾起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
他的目的,已經打到了。
拉爾特表情陰沉, 不斷地打電話,然而電話那頭卻一直都是忙音。
“這個黑鬼在搞什麽?”
罵罵咧咧了一句, 他将手機塞回了兜裏, 往台上看了一眼。
雖然他一萬個想上去将這家夥從台上趕下來, 但他卻無法這麽做。
畢竟, 邀請他站在這裏的是他。
而現在, 他來了。
看着台下的聽衆們,陸舟繼續說道。
“今天我大概不會用到什麽很深奧的數學符号,也不會講一些太難懂的東西……當然,沒準會出現一兩個也請不要見外。畢竟有些東西是可以用通俗的語言描述的,但有些是以我的水平暫時無法做到的。”
他沒有霍金的水平,無法用通俗的語言解釋複雜的命題。
不過有些常識性的東西,他還是能談一點的。
确認台下的每一雙眼睛都在看着自己,陸舟轉身在背後的黑闆上,随手寫下了兩行算式。
【若不使用黎曼猜想,那麽π(x)=Li(x)+O(xe^{-1/15√lnx})】
【若黎曼猜想成立,那麽π(x)=Li(x)+O(√xlnx)】
回過頭去,陸舟看向台下的聽衆們笑了笑。
“數學是個很神奇的東西, 黎曼猜想也是個偉大的東西。雖然你們可能不知道我寫了什麽東西, 但我可以明确告訴你們,第一行公式是數論的基礎,也就是所謂的素數定理。而第二行,是H.von科赫于1901年基于黎曼猜想成立的條件下, 得到的一個更精确的素數分布公式,而這條公式雖然不一定會被寫在教材上,但已經被用了一個世紀。”
“類似的例子如果讓我闆書,我能寫出十個以上,因爲實在是太多了。”
“至于寫下這兩條公式,隻是想科普一些常識性的東西。”
“即,對于一個大概率成立的猜想,數學界普遍的做法是先拿來用。怎麽用呢?在論文的開頭,先假設黎曼猜想成立,然後再開始巴拉巴拉……”
“至于爲什麽突然說起這個,主要便是爲了回答伊諾克教授的論文。他在論文提出了一個相當‘新穎’且很有意思的觀點,在黎曼猜想成立的條件下,圍繞ζ函數構建的素數分布體系下,哥德巴赫猜想成立,或者說是真命題?”
說到這裏,陸舟停頓了片刻,笑了笑繼續說道。
“之所以說他的觀點很‘新穎’,因爲截止到2016年爲止,這一個世紀以來大家不是沒考慮過這種情況,甚至事實上哈代和李特伍德便在20年代證明了,在假設廣義黎曼猜想成立的條件下弱哥德巴赫猜成立。”
“但注意!我說的是廣義黎曼猜想,也就是俗稱的GRH,和縮寫爲RH的黎曼猜想,完全是兩樣東西。”
台下的人面面相觑,顯然并不理解其中的意義。
既然如此話,不就等于說廣義黎曼猜想能證明弱哥德巴赫猜想嗎?
然後發散思維一下,各自删掉一個單詞,黎曼猜想便能證明哥德巴赫猜想……其實并非如此。
至于爲什麽,通俗點講,這大概類似于用牛頓運動定理去算光速下物體的質量,稍微懂一點點的人都知道這有多滑稽。
說到這裏,陸舟笑了笑。
“要說GRH和RH的區别,光看維基百科的話确實容易混淆,而這也确實難倒了不少民科,所以還是得回歸課本或者論文。通俗點講,GRH便是将讨論對象,從黎曼ζ函數變成了更具廣泛性的狄利克雷L函數。”
“概念性的問題沒什麽好說的,非要說‘體系’的話,也隻有狄利克雷L函數,勉強可以和弱哥德巴赫猜想搭上邊,甚至可以從概率角度上證明哥德巴赫猜想……但前者,也許你們領悟不到笑點,确實是八竿子打不着邊的東西,任何對數論有所了解的人都會知道。”
“哪怕,僅僅是對數論史有所了解。”
頓了頓,陸舟将語氣放緩了點,慢悠悠地繼續說道。
“值得玩味的是,20年代是哥德巴赫猜想距離GRH最近的一次,但也是僅有的一次。因爲不到20年,或者準确的說就在1937年,維諾格拉多夫和埃斯特曼就改進了圓法,在不借助廣義黎曼猜想,證明了‘充分大’的條件下,弱哥德巴赫猜想成立。”
然後到了2012年,“什麽都會一點”的陶哲軒,證明了“奇數都可以表爲最多五個素數之和”。
僅僅過了一年的時間,赫爾夫戈特便徹底解決了“弱哥德巴赫猜想”,将這個充分大縮小成了一個可以被計算的數字。
而這,都是完全脫離GRH得出的結果,更别說什麽RH了。
其實研究“數論史”不難發現,很多情況下一個定理的誕生,都是先由數學家A基于GRH或者RH成立,得出一個漂亮的結論1,吸引了大家的興趣。
然後數學家B出來,試圖證明結論1,可以不借助GRH獨自成立。如果證不出來,數學家C會考慮去證一個比結論1更弱的結論,在不假設RH成立的條件下,獨自成立。
當結論1、2、3……n出來了之後,大家一看,咦?發明的工具和建立的理論已經能把RH給證了,于是挑戰這一命題的人開始變多,克雷研究所大概也會把RH的懸賞換成GRH。
是的,被抽象的曆史就是充滿了套路。
但也正是在這樣的循環中,文明得以前進。
會不會有人把車倒着開,将一個已經和GRH撇清關系的東西,重新聯系上?
emmm……
重複前人的工作雖然很有意思,但這麽做有什麽意義嗎?如果是一個學生這麽做了,大概會被教授用贊許的目光看着,值得鼓勵。但如果一個教授或者說學者這麽做了,大概會被同行用關愛的眼神看着。
“黎曼猜想是個很重要的東西,也許未來克雷研究所會給伊諾克博士一個他期望的答複,但這和我沒什麽關系。我僅以通俗的語言,闡述了黎曼猜想和哥德巴赫猜想之間的關系。”
陸舟笑了笑,繼續說道:“如果這還不夠通俗,我還能說的更通俗點。”
“黎曼ζ函數中的素數是用來乘的,而哥德巴赫猜想中的素數是用來加的!”
這種說法不夠準确,但一定足夠形象。
台下的聽衆們會心一笑。
這樣一來,确實好理解了許多。
說到這裏,陸舟停頓了片刻,笑着繼續說道:“至于爲什麽說哥德巴赫猜想沒有黎曼猜想重要,因爲對于大多數人來說,素數就是用來乘的!與此同時,這兩個命題并不等價,甚至完全不在一個‘體系’。這不是我的一面之詞,哪怕你不懂RH和GRH的區别,你也應該清楚,維諾格拉多夫在證明三素數定理時究竟幹了些什麽。”
“而這,就是你們要的幹貨。”
台下鴉雀無聲。
看着那一雙雙被說服的眼睛,陸舟知道已經差不多可以開始收尾了,便用娓娓道來的聲音,爲自己的報告會做了一個總結。
“有些概念性的東西,不是一句體系就能繞開的。整個數學都籠罩在皮亞諾公理的‘體系’之下,但不是所有問題都像皮亞諾公理一樣是顯而易見的。尤其是當你真正了解它,你會發現明明是‘1+1’,但‘1+1’和‘1+1=2’說的其實是完全不同的東西。明明都是‘素數’問題,甚至都涉及到“分布”,但兩者八竿子打不着邊。”
“至于說到我自己,絕對談不上什麽偉大。我不過是站在了無數巨人的肩膀上,才看到了現在的風景。陳老先生對大篩法的貢獻自不必提,在伯克利分校和陶教授的讨論也對我受益匪淺,赫爾夫戈特的論文更是爲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他們都是曆史的功臣,雖然被曆史記住的可能隻有一個名字。但他們的工作,不是短短3小時就能概括的,因此,我也衷心地感謝他們。”
“雖然完成這篇論文隻用了兩個月的時間,但具體的工作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了。”
雖然不是什麽高深的東西,但他盡可能地用通俗易懂的語言,把自己知道的東西都講出來了。
雖然,這些話拉爾特先生大概并不愛聽。
陸舟并沒有猜錯。
他甚至已經注意到,站在講台旁邊的拉爾特雙目冒火,攥緊的拳頭白得發青,氣急敗壞的表情。
但,這并不能改變什麽。
美國的國情和華國不一樣,民粹問題的根源在于高高在上的白宮和華爾街從來不會把一個對普通人過于困難的東西,用他們能聽懂的聲音說出來。
至于化解這個問題方法,其實也很簡單。
說人話就行了。
如果今天他在白闆上寫的公式超過了三行,明天《紐約時報》等其他更具影響力的媒體,肯定是另一種畫風。
不過現在,他覺得自己至少說服了一部分人。
有時候陸舟發現,自己也并非對政治一竅不通,實驗主義和理科思維教給他的東西,别說人心了,甚至連系統沒有說明的判定邏輯,他都能加以抽絲剝繭。
或許等到他到了十級之後,系統在他面前便不存在秘密了吧。
他相信,他會看到那一天。
陸舟在心中感慨了一聲,輕輕放下了粉筆。
當他放下粉筆的那一刹那。
台下已經是掌聲一片……
先還兩章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