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明天再走？！不是……我說頭兒,兄弟們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這箭在弦上,那些個關節都打通好了,錢也花了不少,你說這……！”
甚至連通訊器也擋不住他那大嗓門,過往的行人聞聲紛紛扭頭朝街角看來，身處好奇視線中心的莫奈卻仍然坦然自若。他隻随意地掃視周圍一圈，又朝杜康道：
“花就花了,這些錢我回去再給補上。”
“……頭兒,我當然知道咱不缺錢，可這才好不容易……”
也許是初聽噩耗時的激動心情終于平複下來，通訊器另一頭的抱怨聲越來越低,最後化作一聲重重的妥協般的歎息：
“行行行，我知道了，那我們明天什麽時候出發？”
“明天早上……”具體的時間還未說出口,莫奈便被一旁的動靜吸引住注意力。如潮水般的行人自行辟開道路，盤繞在街道上方的歡笑聲刹那間消散，下一秒又凝結成并不小聲的竊竊私語，莫奈轉過頭，邵君衍正邁步向此處走來，他仍未換下紅島時的黑色軍裝，英俊的面容上亦尚存幾處傷痕，明明身處繁榮，卻又好似腳踏戰火，與周遭格格不入。
“喂？喂？頭兒？你還在嗎頭兒？”
“……待會兒再說。”莫奈站直身并摘下耳機：“等回去了請你們喝酒。”
“啊？等等！你還沒說明早什麽時……”
耳邊的聒噪被殘忍切斷，莫奈将耳機塞進兜裏再看向前方時，邵君衍已然在他身前站定。他環視了周圍随之轉過頭來的行人一圈，又掃了眼邵君衍空空如也的雙手，隻道：
“走吧。”
——那之後發生了什麽？
莫奈快半步走在前頭，逆行的行人們看到他身後的邵君衍皆是一愣，而後如之前般下意識地讓出道路來。
——無論他或邵君衍，都沒有料到他給出的會是這個答案。
他後來在邵君衍面前停下步伐，當注視着那雙黑眸時，他凍僵的思維才得以重新運轉。那一瞬間，他想了許多種補救措施，甚至曾想扭頭離開——可這一切，最終又都融化在溫暖的懷抱裏。
邵君衍伸出手時，莫奈已經察覺了他的意圖，可卻并不躲閃。
他把頭倚在莫奈的肩膀上，手緊緊抓着莫奈的衣裳，像是在哭泣，又好像沒有。
“歡迎回來，”邵君衍低聲向他道：“莫奈。”
莫奈一動不動立在原地，他漸漸放松僵直的手，而後垂眸看向他們身前的雪地。
“……嗯。”
散亂的思緒被撲鼻而來的香氣撫平，莫奈不由得停下腳步，扭頭看向一旁的店鋪。小小的店面在雪夜顯得格外溫暖明亮，醇香的麥芽酒混雜着植物清香，吸引着路邊行人駐足，莫奈正要後退兩步仰頭看它的名字，邵君衍就已經率先向前走去。
莫奈因此一愣：“喂？”
邵君衍将門打開，這才回頭看他：“進來吧。”
“……”
莫奈不自覺擡手摸了摸後頸，這才擡步向前走去。溫暖的空氣簇擁到他身旁，他踱步到一張空桌子前坐下，而後看向櫃台前的青年。店裏三三兩兩的客人在邵君衍進來時都擡起了頭，莫奈甚至注意到幾個女孩露出錯愕欣喜的神情，擡手偷偷拍下青年的照片。
莫奈很少用通訊器裏的鏈接星網功能，但這不意味着他不了解星網的繁榮。不用想也知道，有關邵君衍的信息必定在今晚的梭倫星星網上占據一席之地，這個消息也許很快就被埋沒在龐大的信息流中，但是，莫奈卻不覺得火狼的人，與藏身在軍部之後的那個人，會抓不住這個信息。
——尤其是在讓邵君衍從紅島逃走之後。
如此一想，莫奈又覺得有些心煩意亂，他搭在桌腳的右腿一用力，便支得椅子前後晃蕩起來，也許是他走神得太明顯，當裝在杯裏的淡綠色酒液被遞到他面前時，他聽邵君衍說道：
“在想什麽？”
莫奈停下了自己無意義的舉動。他擡起頭仔細打量邵君衍片刻，這才伸手敲了敲桌子道：
“在想你真是個大麻煩……這是什麽？”
莫奈聞到了麥芽酒的香氣，可除此之外還有郁馥的草木清香。邵君衍大約明白莫奈在說什麽，他擡眼望向四周，直到仍在看他的人們紛紛避開視線後才回答莫奈的問題：
“梭倫星的特産，我想你應該會喜歡。除了餐飲之外，這家店還提供住宿。我已經訂好了我們倆的房間，今晚你好好休息。”
“我們倆……”莫奈的手不住地敲着桌子：“今晚你不回去了？”
“嗯。”邵君衍道：“接下來的事情還輪不到我插手。”
“……那就走吧。”
“去哪兒？”
拿起酒杯站起的莫奈停下腳步，回頭看向身後的邵君衍道：“你難道很享受這種萬衆矚目的感覺？”
邵君衍聞言一頓，卻不知想到什麽，唇角輕輕向上揚了揚。莫奈一口又一口喝着手裏溫暖得不像話的麥芽酒，等到邵君衍打開房門時，杯裏的液體已經下了一半，莫奈将它随手放在靠門的櫃子上，而後環顧周圍，待确認沒有監控設備後才摘下“阿諾”的面具。
邵君衍又見到了那雙熟悉的琥珀色眼眸。
一号從莫奈口袋中跳出，它攀上櫃子，探出腿去碰杯裏的液體。莫奈曲膝在床邊坐下，他的體力已經消耗殆盡，但他不久前所作出的計劃外的選擇，與可以預知的即将接踵而至的麻煩卻令他又格外清醒。他撐着下巴，靜靜地看不遠處的邵君衍從空間存儲器中一樣又一樣地往外取東西。
瓶罐碰撞的細碎聲響在昏暗的室内持續了很久，霓虹光彩透過蒙着霧的窗戶照進房裏，成爲此處唯一的光源，借着這樣微弱的光芒，莫奈難得長久地，安靜地看着邵君衍，直到時鍾的滴嗒聲響了數百次後，他才開口輕聲道：
“你就沒什麽想問的？”
邵君衍停下了手中動作，他擡起頭，看向坐在床沿的人：“問什麽？”
“‘真相’。”莫奈道：“所有一切我知道，卻沒有告訴你的事。”
“……”
邵君衍原地停駐了片刻，而後轉過身，朝莫奈的方向走來。他什麽話都沒說，隻是向莫奈的臉頰伸出手，這出乎意料的動作令莫奈不由得向後傾了傾身子，避開停滞在半空中的手：
“做什麽？”
“你打算帶着臉上的傷去見你的手下，還有火狼首領？”邵君衍擡手撫上他臉上的傷痕，繼而低聲道：“對不起。”
絲絲涼意滲透入傷口，将若隐若現的疼痛一一撫平，卻也令莫奈有些手足無措，他僵在原處，這才明白過來邵君衍不久前去了什麽地方：
“……所以你剛剛是買藥去了？”
“一開始确實是這個打算。”莫奈這才注意到邵君衍另一隻手拿着藥罐:“但民用醫藥品效果遠比軍用的要差得多，所以後來找原料又花了不少時間。”
“……帕裏奇教的東西還真不少。”
“誰也不知道在執行任務時會遇到什麽，多學點總沒壞處。”
莫奈聞言不自覺彎起唇，卻不料這牽動得邵君衍的手錯了位，直落在被磕破的唇角傷口上。莫奈因而一愣，随後下意識地偏過頭，而觸碰着他唇角的手也猛地一縮，攥成拳背向邵君衍身後。
房間裏又恢複了靜谧。
已經将整個身子搭在瓶口的一号擡起視線，疑惑地望向不遠處僵硬着的兩人。
——這隻是個意外。
莫奈在心裏如此默念，以此驅趕胸膛裏翻滾的異常情緒。他覺得自己的耳朵燒得發燙，如果不是邵君衍還在這，他一定會忍不住伸手捏捏耳垂，所幸昏暗的燈光不足以讓邵君衍發現他的不對勁，如此他還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比起‘真相’……”過了一會兒，邵君衍開口道:“我更在意的是你會不會後悔。”
“會不會後悔将你的信任交付予我，後悔連累我被拖入泥沼，無法脫身。”
“……”
莫奈沉默着。
“可我希望你知道，莫奈，”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卻又難得的鄭重:“我所做的決定并非出于一時沖動，我知道你沒有變，也知道你與我追尋的道路并不相違，我願意将我的後背交付予你……并且我希望你也是。”
“……即使你對我這些年在火狼的生活一無所知？”
“即使我對你這些年在火狼的生活一無所知。”
黑暗中，莫奈仰頭看向邵君衍。這麽多年過去，他沒變，他們都沒有變——而這是何其幸運的事。
“你真是……”可莫奈卻歎了聲氣：
“……這也是帕裏奇教你的嗎？教你把話說得這麽好聽？”
“莫奈……”
“我從來沒有違背諾言的習慣，過去不會，未來也不會。”莫奈打斷邵君衍的話，他直視着青年，琥珀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閃閃發亮：“想清楚了嗎？過了今晚，我不會再給你反悔的機會。”
“當然。”朦胧燈光下，莫奈看見他頰邊的酒窩若隐若現：“我等這句話等了很久，很久。”
“那我們就說好了。”莫奈說罷，向前伸出了小指，邵君衍見此一愣：“這是……？”
“約定。”莫奈道：“我會告訴你一切，但這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說清楚的事情。再等我一段時間，到那時候，我會将所有告訴你。”
“那該是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
“我不知道。但當時機成熟時，我會讓愛麗絲會通知你。”
邵君衍彎了彎唇，他松開背後攥緊的手，小心翼翼地去牽那伸出的小指：“……那就說好了。”
旭日東升，烏雲消散，莫奈又一次在昨日的小巷口停下了腳步。整晚的歡慶氛圍在人們陷入沉睡後也跟着冷卻下來，他擡起頭，明亮的天際空空蕩蕩，隻有杜康乘坐的飛行器在其中盤旋。
他轉過身，看向身後的邵君衍：“那麽，下次再見。”
“再見。”
莫奈揮揮手，便擡步繼續向前走去。邵君衍安靜地在原地駐足，直到前方人的身影逐漸消失，才回身走向營地。
這是他們唯一一次來得及告别的分别——但也是最後一次。
朝着相反的方向，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但邵君衍知道，這隻是暫時的。
——他們再也不會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