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的動靜令莫奈從夢中驚醒,朦胧中,他迷糊感覺到自己深陷松軟的地面,四肢被柔滑的枷鎖限制。夢裏紅島的鮮紅褪成眼前的淺灰色,羽龍的咆哮與從它們爪心呼嘯而過的風聲散作寂靜。莫奈撐起身子看面前占據滿他視野的銀灰牆壁,而後伸手向背後探了探,不多時便碰到了冰冷的軀殼。
【莫奈】
莫奈将它提到面前,附帶着還拖過來了條長尾巴——充能線連在一号身後,高高從空中垂了下來。他聚攏起渙散的思維,晃了晃手中的一号道:
“醒了?”
銀色的蜘蛛左右環望周圍了片刻,最後才向莫奈看來。
【莫奈,我們這在什麽地方?】
“金烏遠駐軍的星艦上。”
這麽說着時,他将一号扔上自己肩膀,赤腳到床頭櫃旁爲自己倒了杯水。一号哒哒地在他肩膀上行走,它的腳步被蕩在空中的充能線拖累得一晃一晃,但好歹還能站穩腳跟。
【那我們現在是‘俘虜’,還是‘乘客’?】
“軍部哪會那麽大方給火狼蜘蛛安排這麽好的住宿條件?”莫奈随意答着将水飲盡,便又走到床鋪邊緣盤腿坐下,将一号拿到手中,爲它拔下身後的充能線:“這事說來話長,待會兒我再跟你說,現在先給你做個檢查。”
一号聞言歪了歪腦袋,旋即蜷縮起腳,乖順地趴伏在溫熱的掌心中。淺藍的光束下一秒彙聚于它上空,那并非是一塊冰冷單調的虛屏,環成球形的星點光芒閃爍旋繞着,在每一次觸碰後都會鋪展成不同的星雲,莫奈快速檢查着那些時而出現在星雲側邊的文字與數據,隻是還不待他檢查完全部,突然響起的敲門聲便令他下意識将一号藏到身後:
“誰?”
“阿諾向導,你醒了嗎?”
門外響起的是陌生的年輕聲音:“你已經睡了一天了,需不需要我去給你安排餐點?”
“不,不用了。”莫奈說着将一号塞到兜中:“我知道你們的餐廳在哪裏,待會兒我會自己過去。”
“好的。”門外之人順聲答應道:“明天早上我們将在梭倫星停靠,你現在可以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了,梭倫星已經爲你們安排好了新住處,兩天後我們會帶你們過去。”
“對了,梭倫星現在正是冬季,軍備組爲你們準備了足夠保暖的衣服,待會兒你有空的時候可以去一趟。”
“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直到聽到這最後一句話,莫奈才随便應了聲。他套上靴子從床邊站起,在腳步聲逐漸遠去後才将房門打開,向外面的廊道走去。紅島災民的入駐爲原本軍紀嚴明的金烏星艦平添了幾分喧擾,莫奈穿過零碎飄散在空氣中的對話走向廊道盡頭,但就在要穿過出口時,他在整齊響亮的步伐聲中停下腳步。
十二人的巡邏隊目不斜視地從他身前穿過,他們身着遠駐軍制式的軍裝,胸前别着的是金燦燦的金烏徽章——那是一個凝固的恒星圖案,雖說宇宙中的恒星大同小異,但镌刻在他們徽章上的,卻是野史中人類起源之地所環繞的恒星,太陽。
莫奈平日就鮮少與遠駐軍打交道,金烏遠駐軍更是第一次接觸。
誰能想到他這個惡名昭著的星際頭号通緝犯,如今竟然能堂而皇之地混迹在遠駐軍隊伍中?
莫奈看着金烏巡邏隊消失在拐角,這才将雙手插到兜中,繼續向前走去。
這是離開紅島的第三天。
羽龍用利爪撕裂火狼飛行器,緊接着降落在燒得滾燙土地上,帶着他們飛向紅島基地。在那之後一個小時,金烏艦隊沖破烏雲,将燦爛的日光帶回紅島,又過五個小時,濺射的火山灰再度遮蔽天際,破裂的山體在岩漿中燒融,火焰河流自上而下流淌,沖刷掉地表上的一切。
萬幸的是,在這倉促的時間裏,人類還來得及慌忙做些準備。
紅島生物科學院的專家學者們用這寶貴的時間将幸存的紅島生物驅趕向鎮上,方寸大的人類小鎮在那一刻成了紅島的諾亞方舟,羽龍在那裏仰看天際,柔弱的草食生物躲藏在羽龍的影子下抱團取暖,野獸趴伏在它們不遠處,卻沒有獵食的心思。它們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将不能返回原來的栖息地,莫奈不知道科學家們打算如何安置這些幸存者,但在他們離去後,生物科學院将留下大批人手處理這些事。
想到這時,拎着一罐葡萄汁在餐桌前坐下的莫奈掏出兜中的龍羽。它看起來與普通的鳥羽無異,但拎在手中卻像一塊厚重的金屬片,莫奈雖然手頭沒什麽工具,但憑經驗一估,也能看出這龍羽的不同尋常。
羽龍的姓名,便來源于這根小小的羽毛。臨走前羽龍首領将它叼下贈予莫奈,而後幾天它便一直待在莫奈口袋裏,直到此時才被想起。莫奈把玩了這羽毛片刻,直到手中瓶罐變得空蕩蕩時才站起身,離開冷清的餐廳。
雖然過程多有曲折,但他此行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
“你真打算繼續瞞下去?”
空蕩的走道模糊飄出的許恺樂聲音令莫奈停下腳步,他愣了愣,有些意外地望向旁邊虛掩着門的房間。
星點紅光在黑暗中一明一滅,許恺樂抽着有些發潮的煙,低低朝身旁人說道:
“别的不說,光是他那個标記火狼的本事,你猜能爲軍部做出多大的貢獻?如果你和他的關系被别人知道,你又猜你會判多重的刑?”
“我勸你不要多此一舉。”邵君衍擡眸看他,不冷不熱說道:“否則我不确定會做什麽事。”
“還能有什麽?最多不過是殺人滅口罷了。”說完這話時,許恺樂被濃煙嗆得咳了兩聲:“你和遠飛别的地方不像,在這種事上卻同樣頑固,同樣明知不可爲而爲之。别告訴我,你真的覺得兩個人還有哪怕一點點希望。”
“……你還想說什麽?”
“我們兩個挪腳,才能騰出地方讓維爾莉特跟他說說話。”
許恺樂口中的“他”指的是陸遠飛。
紮克帶陸遠飛回紅島基地時他的情況并不好,許恺樂也是離開紅島後才聽說到其中艱險。現在陸遠飛的生命體征雖然已經穩定下來,卻仍處在昏迷中,不知何時能蘇醒,也不知醒來後會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
許恺樂抽着煙,也不再和邵君衍搭話。雖然陸遠飛與邵君衍走得近,但他始終學不來與邵君衍相處,必要時做個陪襯,不必要時就躲得遠遠的,他向來是這麽應付與邵君衍相關的事。就算這次同生共死過,他們之間的交情,也不過從表面朋友變成能說兩句的普通朋友而已。
“我走了。”
煙霧在周圍彌散開來,邵君衍站直身,對許恺樂如此說道。許恺樂掐滅手中的煙,最後問他:
“邵君衍,我知道我不适合問你這個,但我一直在想……你是否仍然效忠軍部?”
邵君衍停下來,扭頭看身後的許恺樂。從虛掩的門邊透進的光線散落在他臉上,卻不足以照明他的情緒。
“我們宣誓時從未對着軍部的徽章。”他說:“我們所作所爲,全是爲了身後的民衆。”
邵君衍的話令許恺樂愣神許久。
直到反應過來時,黑暗的庫房裏已經隻剩他一人。
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萦繞在他心頭,他想着邵君衍的話,那話裏仿佛在預示着什麽,可他不是先知,哪能看見未來。待到過了好一會兒,許恺樂歎了口氣,将手上被汗水浸濕的煙頭小心揣到兜裏。
“……瘋了。”他自言自語,也不知是在說邵君衍,還是在說反複琢磨着的自己:“真是瘋了。”
他後來又在庫房裏待了片刻,等到嗆鼻的煙味散去,才整理着裝走出房門。冰冷的燈光從天花闆灑下,拉長了門外人的影子,許恺樂停下腳步,盯着那靠站在牆邊的人。
“我以爲香煙在你們軍部算是禁品。”
“紅島買的,否則我哪能拿到這東西。”許恺樂看着他:“你在這兒多久了?”
“也不久,大概就你們開始聊天那會兒吧。”
“邵君衍沒發現你?”
莫奈聞言彎起唇角,許恺樂的目光一瞬不瞬,他也不等莫奈開口說話,便自顧自道:“我不會将你的身份說出去。”
“你想清楚了?”莫奈說道:“這或許是你們能抓到我的唯一一次機會。”
“你不必激我,否則我到時候沒忍住說出來,對你可沒什麽好處。”許恺樂認真道:“你救了我一命,我替你隐瞞一次身份,這樣我也不欠你什麽。但下次再遇見,我不會再手下留情。”
“你違規的事我會當做沒看見。”說罷,莫奈站直了身:“有機會再見,許恺樂同學。”
許恺樂眼睜睜看着這蜘蛛大搖大擺地在自己面前露了個臉,便要又混迹回人群去。他不知自己的選擇是對還是不對,但事到如今,他隻能祈禱邵君衍沒看錯人。
“喂。”想到邵君衍,許恺樂又道:“邵君衍他是怎麽想的,你該都知道吧?”
莫奈停下腳步,回頭看向許恺樂。
“給你個忠告。”他說:“别摻和我們倆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當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