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的山,綠色的樹,綠色的草毯從斜坡上鋪下,一直延綿到森林深處。琥珀色眼眸的青年盤腿坐在草坪上看着遠方,黃羽的鳥原本正在他腳邊啄食着草籽,突然歪過頭,随後撲棱着翅膀飛竄了起來。
“莫奈!”
莫奈向後撐着身子,偏頭向旁看去。當年兩頰還有嬰兒肥的女孩如今已經抽條成瘦高的少女,柔軟的長發紮成一束落在肩上,偏大的白大褂被高高挽起衣袖,露出裏面細白的手腕。她像剛剛那隻鳥兒一樣挨着莫奈坐下,将買來的汽水給莫奈遞了一罐:“給。”
“謝謝。”
易拉罐拉環被拉開時發出滋啦的脆響,灰港的空氣永遠是濕熱的,單小菱不過來回跑了一趟,臉上就已經覆上了層薄汗。莫奈喝了口汽水,這才偏頭對她道:
“你怎麽會在這兒?”
“偶爾有空的時候,也會來這裏幫幫忙。”少女雙手捧着易拉罐,俏皮地笑着:“醫院會給我提供一日三餐,這裏的夥食可比火狼裏的好吃多了!”
“你這小丫頭。”莫奈坐直身,好笑地這般說道,單小菱也依然笑着,她朝遠處望去,幹淨的眼眸中印出的是蒼翠森林的影子。
“原本是聽說維修鋪的老爺爺出了事的,但是我到時好像已經沒我什麽事,反倒遇見了莫奈你。”
單小菱這般說道:“從莫奈回來的那天之後,我們就沒再見過了。”
“畢竟你現在要忙的事情也很多。”
“是呢。”
“這段時間,過得怎樣?”
聽到這話時,單小菱愣了愣,她看着身旁的青年,許久之後露出笑來。她搖了搖頭,隻道:“霍索恩博士很看重我,他是腦科的專家,在他那裏,我也學到了不少東西。平日裏米娅大姐和諾亞大哥也會照顧我,我在這過得很好。”
莫奈聞言彎起了唇,還不待他說些什麽,身旁少女便又開口道:“能和我說說嗎?”
莫奈稍一頓,他晃了晃手中易拉罐,意外地道:“說什麽?”
“恩……随便什麽都好。”單小菱抱起膝蓋:“隻要是莫奈想說的,随便什麽都好。很久沒和你說過話了。”
“好像除了帕裏奇,也沒其他好說的。”
“去看過彩虹海了嗎?”
“帕裏奇軍校在一個好位置上,一擡頭就見着了。”莫奈笑了起來:“隻可惜我去的時候是冬天,下雪的日子更多些。”
“你的朋友在那過如何?”
“挺好的。”晃了晃手中的汽水,莫奈這麽說道。單小菱在等他的下一句話,但莫奈卻似乎不想聊太多這個話題,他隻是笑着,又說道:
“你會喜歡他的。”
“能讓莫奈那麽在意的人……”她沒再說下去。
如果不是那天曾見到莫奈崩潰的模樣,又有誰能從他的神情看出什麽?單小菱抱緊膝蓋,她沒說話,身旁的人也沒說話,周遭一片安靜,隻有模糊的人聲被風從遠方吹過來。沉默許久,單小菱才輕輕道:
“接下來,你準備該怎麽辦?”
莫奈在看着她,還帶着些涼意的手拍了拍她的腦袋,随後就收了回去:“小丫頭。”
青年站起身來,他抛了抛手上的易拉罐,在不遠處停下後朝還在原地坐着的單小菱招了招手。單小菱望着他,卻是不滿地皺起眉道:
“我已經是大人了。”
“不是還在耍小孩子脾氣麽?”帶着笑意的一句話,卻壓得單小菱沒了脾氣,她歎了口氣,最後還是起身追上那人的腳步。他們順着小道走回醫院去,中間莫奈一直在看着自己的通訊器,雖然沒有聲音,但單小菱卻看到了左上角的标志。
這世上最好的人,卻成了最惡名昭彰的逃犯之一。
——這現實如此令人生厭。
單小菱回過眸去,她看着前方時,唇角的弧度已經盡數消失,如此沉默地走了一段,直到辮子被人輕輕扯了扯,她才微愣着回過頭。
“到地方了。”莫奈指着身旁的白色建築這般說道。他松開手,琥珀色的眼眸依舊帶着笑意:“不打擾你賺盒飯錢,我先回去一趟。”
“莫奈!”
青年回頭看她時,單小菱攥緊拳,又問道:“你準備該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也許是因爲她如此執拗,于是先前語氣敷衍的人,此刻側過身道:“我這人一向睚眦必報。”
“這才是我從小到大,他們教會我的事情。”
他輕飄飄地說着話,即漫不經心,卻又沉甸甸得令人心中發慌。這張年輕的面孔第一次在公衆面前出現,就在短短十幾分鍾内被傳播了百億次不止,人們審視着他,驚懼而憤怒,像是已經看穿了他内裏醜陋的靈魂。
——火狼的星盜,用這張年輕的面孔騙過了所有人。
他騙走容大師的信任,甚至在帕裏奇擁有不小的名聲,盡管如今的帕裏奇已經全面戒嚴,不允許任何人入内,但無孔不入的媒體總有方法靠近帕裏奇機械分院的學生。那些未來的機械師精英以迷茫的視線看着記者們,卻也想不通名爲莫奈的學生是如何成名的。
他什麽都沒做,沒有任何作品,這樣得出的結論,令騙子這個稱号更深地被刻進星盜的骨肉中。記者們當然渴望了解到更多,但無論是他曾經的室友朱瑞安,還是其餘親近的人,都拒絕與這些記者接觸。
“……以如今查到的信息來看,這個名爲莫奈的機械師真實身份是火狼的頭目之一,被其他星盜叫做蜘蛛。他對不少遊商下過手,造成的直接或間接損失已經超過二十五個億。”
軍官頓了頓,翻過一頁又道:“不過傷亡記錄倒是不多。”
“星盜總歸是星盜,喜歡留人活口,讓那些幸存者去吹響自己名号的貪名之徒我們也曾見過不少。”望着半空中的影像,霍奇淡淡地如此說道:“而且他這般年紀就已經是火狼的頭目,想必手段也不簡單……可惜了,有這種能力,卻不用在正途上。”
“是。”
“帕裏奇的情況怎麽樣?”
“加強人手後,能溜進去的記者已經幾乎沒有了。”軍官道:“不過今天早上,有記者被帕裏奇本部的學生折斷了手,揚言要找麻煩。”
“哦?”霍奇上将挑了挑眉:“哪個學生?”
“邵君衍。”
“那個小孩啊……”聽到這個名字,霍奇隻是漫不經心地說了一聲。他背負雙手,邁開腳步向門口走去道:“這次是老師幸運,如此大的年紀,也隻是重傷昏迷而非離世,但是再下次呢?我早就說過要重視星盜的問題。”
他對旁的隻字不提,但軍官卻知道他這是在隐晦表達對軍部裁員的不贊成——這次事件後不久,裁議會的工作就不得不停了下來——軍官對這敏感的話題如若未聞,隻是嚴肅地又道:“是。”
“這件事關乎軍部威信,之後的事情……就交給你們了。”
“屬下明白。”
霍奇不再說話,他踏出門外,目不斜視地向前走去,直到半途中遇見了旁的上将。兩人虛虛敬了一禮,就默契地一同向前走去。
“恭喜了,霍奇上将。”
聽到這一聲時,霍奇才淡淡地點了點頭,他的眼底波瀾無驚,像是毫不意外這次事情的發生。
——沒有誰能打敗這個站在權勢最高峰的男人。
年輕風光的軍部新秀們不行,同在上将高度的同級們也不行,至于伊桑和姜文殊?那都不過是垂垂老矣的無力之人罷了。
海倫星是這世上最風景獨特的行星之一,大概也是這世上最舒适的流放地之一,以休養爲名的□□,或許還被曾經的姜上将看作是安享晚年吧?
想到這,他輕輕地笑了起來。
“霍奇上将?”
“沒什麽。”霍奇搖了搖頭:“隻是想起一件有趣的事。”
要到海倫星,隻有乘坐從奧羅拉出發,每個月隻會往返兩趟的星艦。這艘星艦會在沿途的星球上停靠,但絕對不包括帕裏奇,要想從帕裏奇去海倫星,中途至少得輾轉回奧羅拉一趟。
前往奧羅拉的星艦在一小時後抵達。
坐在長椅上,黑發的青年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票。開年的帕裏奇迎來烈日,烏雲驅散,冰雪消融,但帕裏奇人心中的陰霾卻還未散去,所有人都在心有餘悸地讨論着,等候區的人往來匆匆,誰也沒注意到低着頭的黑發青年。
“前往奧羅拉的乘客請注意……”
廣播裏的女聲柔和地如此說道,青年聞言站起身,提起一旁的背包向前走去,和人流一同湧向進站口。周圍的聲音是如此嘈雜,以緻身後的人喊了幾遍,他才停下腳步,轉身向後看去。
“等等!君衍!邵君衍!”
邵君衍走時沒有告訴任何人,但艾米麗還是知道的,身爲機械師,短短的幾步路就足夠讓她喘不過氣,但她還是用力擠過人群,在邵君衍面前停下腳步——她此時頭發淩亂,衣服也不夠整潔,如果是平時,艾米麗絕不希望自己這樣出現在青年面前,但現在卻不重要了。
“你要去哪兒?”在急切慌亂的心情下,艾米麗這麽開口問道,而青年沉默地看着她,隻是道:“去海倫星。”
“你還會回帕裏奇,對嗎?”
艾米麗知道,她的問題很奇怪,但女人的直覺本就這麽詭異,以緻她一定要得到邵君衍的準确答複——青年卻沒有回答她,沒有是或不是,邵君衍回過身,繼續向前走去。
艾米麗知道自己此刻一定眼眶發紅,她告訴自己不能落下眼淚,但心中如刀割的痛楚卻不容她忽視。
“你喜歡他對不對?”
淚水一點一滴地淌下,女孩伸手捂住自己的雙眼,這眼淚如此滾燙,像是那些失控的情緒也跟着滿溢了出來。
“爲了那個人,你打算放棄我們,放棄現在的一切?”
“——到底是揣測着這些的我瘋了,還是你真的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