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中當然免不了犧牲,但犧牲過後,人類還依舊處于食物鏈頂端。人類的飛船駛向宇宙邊界,卻還未曾找到能相抗衡的智慧生物。
這種不斷開擴的狀态是理想的狀态,但漸漸的,人類卻發現這不行了。
随領土擴張而來的是人類數量的大幅遞增,于是混亂也接踵而來。屬于人類的星星太多,就算悄悄劃拉出幾顆,也不會有人發覺,于是灰色行星在疆域内被點亮,數目衆多的星盜以此爲庇護,猖獗地橫竄在航線上。
還沒找到星空深處的敵人,人類自己先出現了麻煩。在清剿星盜的日子裏,人類開拓疆土的速度變得十分緩慢,甚至幾乎凝滞不前。
“我們實在有太多太多太多人了。”破舊狹小的病房中,艾文緩緩地這麽說道:“這不但意味着更多的資源需求,也意味着我們将很難去掌控原本秩序内的一切,就是因爲這個,軍部在當時找到了林立。”
盡管已經是六十年前的陳事,但艾文還是清楚地記得一切。莫奈将已經被完全氧化的蘋果放回桌上,又聽艾文說道:
“軍部所需要的造物,是一個能監控所有人的龐大星域系統,它記錄着行星的一切,也記錄着人們的一切,人的一生,從出生到死亡的所有數據都會在那留存——甚至于,她能看到宇宙中最黑暗的地方——那确實是一個偉大的構想,當時的我是這麽想的。這意味着所有數據都将透明可視,支撐星盜存在的灰色地基崩塌,這些惡徒也就不複存在了。”
“所以他們才會找林立,如果要搭建能承載數以億億記數據的結構,那麽精細數據結構方面的機械大師是最擅長不過的了。這又與戰争女神的作用有相似之處,因而林立過來與我商量,最終說服我加入了這項機械女皇計劃。”
想起那段往事,艾文緩緩閉上了眼,他的手在顫抖着,但卻不是因爲激動,而是因爲憤怒:
“我們的設想,是要讓新的星域系統成爲戰争女神的姐妹系統,戰争女神持劍與盾,機械女皇則指引她的方向,有這兩個系統相互配合,至少可保人類千年平安,這樣就算我們之後遇見科技不在人類之下的智慧生物,我也确信他們一時半會不會突破這道防線。我曾像林立一樣完全投入到這項研究中,但有一天,我卻突然發現不對。”
“更具體的說,是當我發現我居然在繼續研究精神鏈接時,我發現了不對。”
“……精神鏈接?”
莫奈猛然向前傾下身子。
門外雜亂的腳步聲隐隐約約,老人慢慢靠回床頭,繼續道:“沒錯,在精神鏈接被禁之後,我依舊在把它推向成熟,既然無法從技術上完善,那就隻能在智腦上進行改進,可即使如此,也無法完全根除它的緻命之處,于是我停了下來。可我看着它,卻突然想:這個星域系統,要這項技術做什麽?”
“這不合常理。”老人沉沉地這麽說着:“于是我将這件事告訴林立,然後停下研發,向軍部的負責人提出質詢,弱化的精神鏈接将被運用于個人信息的采集,得到答案之後,林立就被說服了,可我不行,我是精神鏈接的提出者,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東西有多可怕。”
“我越想越覺得其中蹊跷,到了那時再拿我們先前的研究來看,一項項都是觸犯機械師底線,甚至觸犯法律的東西——我無法用這是軍部委托來說服我自己,于是在軍部起疑之前,我先找到了林立,想要說服他和我一起違背保密條款,将這件事揭露出去。”
“我們大吵了一架。”
艾文沉默了下來。
這些爛在骨肉裏的舊事,如今終于有了它第一個聽衆。
“我怒火中燒,于是我告訴林立,我不會再管他的去留,但是我親手造就的東西,決不能讓它留在這些意圖不明的人手中。”
“愛麗絲?”
“愛麗絲。”
再後來的事,莫奈已然在容大師那裏聽過了,他擡起眸,卻問道:“那一号是什麽?”
這盤旋在他心頭許久的問題,如今隻有一個人能給他答案,而那個人渾濁的眼中正印着他的身影。艾文看着他,慢慢搖了搖頭:
“從來沒有一号。”
艾文看着面前的弟子,又道:
“戰争女神有兩個名字,我管她叫戰争女神,林立卻喜歡用薇薇安稱呼她,愛麗絲也是一樣的。”
光看着他的眼睛,莫奈就明白了。
“林立給她取名叫愛麗絲。”艾文如此說着:“而一号是最初的名字。”
一号就是愛麗絲,愛麗絲就是一号。
長久的沉默中,早已爬到莫奈肩頭的一号安靜地趴伏着。莫奈低下頭,許久才道:
“我不明白。”
“如果你見過愛麗絲,你會發現她嬌小得過分。”老人看着面前的星盜:“她應該是敏感又焦躁,因爲我将她拆成兩半,負責數據處理的内核交給姜茹,平衡穩定的外核則留給林立——所以你很幸運,你遇到的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愛麗……一号。我原本以爲如果林立繼續在這條錯誤的路上走下去,那他必然會制作新的内核。”
“……那個固執的老家夥。”
真正的故事遠比容幼萱講述的要沉重,艾文看着眼前的年輕人,漸漸露出不同尋常的表情,那表情即不像莫奈見慣了的麻木,也不像他年輕時的高傲,他審視着,開口問道:
“星盜,你叫什麽名字?”
灰港的人都叫他蜘蛛。莫奈彎了彎唇,開口道:“莫奈。”
“莫奈。”艾文重複了一遍:“我這一生,隻收過兩個弟子,隻教導過你一個人。我從來沒做過老師,也不認爲我會是個合格的老師,但至少我無法容忍我的弟子會是懦弱的性子。告訴我,爲什麽不想再繼續在機械師這條路上走下去了?”
“我是個星盜。”
“不要用這種拙劣的演技來騙我。”艾文嚴厲地皺起眉:“告訴我,你真的對伊桑下手了?”
“……”莫奈移開了視線。
他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不去看老人的表情,而老人也始終沉默着。艾文不再像莫奈剛回來時怒不可竭,莫奈能感覺到他在看着自己,但那視線卻并非令人坐立不安。
“莫奈,你是獨一無二的。”
良久,莫奈聽見艾文這麽說道。
“你是我的弟子,也是林立的繼承者。你生來就擁有機械師的天賦,熱忱也好,悟性也好,你都不比年輕時候的我和林立差,甚至還在我們之上。你與我們相差的,不過是我們出生于和平之境,而你走的路遠比我們坎坷。”
“現在想想,也許這就是命運。”
能讓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說出命運這兩個字,實在不可思議:“将愛麗絲交給姜茹照顧之後,我便開始了逃亡之路,我知道太多秘密,如果不讓我變成死人,怕是那些人都是寝食難安。這種生活過了一段時間,我就借着假死逃到了這。然而好景不長,還沒等我揭穿他們的真面目,這裏就已經成爲火狼的大本營了,如果不是這樣……”
艾文沒再說下去,莫奈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像是在等自己的回應。就這麽僵持了一陣,他首先敗下陣來。
“不會死的。”他看着桌上的蘋果,隻道:“雖然受傷在所難免,但我已經都計算過了……不會出事。”
“……臭小子。”
幹枯的手擡起起來,那隻手在莫奈的餘光中靠近,最後輕輕落在他的頭上。
艾文揉着他的腦袋。
“阿萱是我們三個裏面最聰明的人,你騙不到她的,莫奈。如果你的心是肮髒的,那麽你絕不可能會靠近他們夫婦……更不會是我的弟子。”
“如果讓火狼知道我的機械師身份,那我就隻會帶來血腥。”
“我說過了,不必找藉口,你知道最主要的不是這個。”艾文緩緩地說道:“她是個很聰明的人,你的這些小把戲能騙過很多人,但一定騙不過她……就算你什麽都不說,她也會知道的。”
這個暴脾氣的,幾乎懶得好好說話的老頭竟然是在安慰他。莫奈彎起唇,他沒有擡頭,隻是伸出手握住老人的手腕,低聲道:
“謝謝。”
“無論你現在的身份如何,你總會走到那一天。”艾文道:“帶着一号,站在械聯的大廳上,接受所有機械大師的考核。”
“——這才是身爲我的學生要做的事。”
莫奈不知道這場平靜的談話持續了多久,他幾乎是被醫院的護工趕出去的。
他走的時候步伐輕松了許多,但肩膀上也重了許多。不止是火狼,就連軍部也是一潭泥沼,老頭沒讓他管這件事,但這不代表他就什麽都不管。
更何況……這也與他的處境息息相關。
靠站在破落的牆前,莫奈無意識地摩挲着愛麗絲。他沒告訴艾文姜茹的事,至少他不應該現在告訴老頭。
還有邵君衍……
“莫奈?”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莫奈回過頭去,便看見了拐彎處的單小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