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娅很習慣這樣的生活,但莫奈大多時候都對飛船上臭烘烘的酒廳敬謝不敏,如果沒有他的事,他會拿出一塊木頭雕刻,最後的成品是什麽物件,什麽姿态都随心情,刻好的木雕他有時會自己留着,有時也會送給單小菱,或是米娅的弟弟妹妹。
然而現在他握着刀,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七十四小時四十八分……”
人在宇宙中飄蕩着時,時間觀念也會一并變得模糊,但一号的光振卻總會善意地也給大腦發來提醒。從腦海中的滴滴答答回過神來時,手上獵犬飒爽的身影已經逐漸有了模樣,但莫奈隻看了看那木雕,便随手将它扔給了一号。
一号最近好像又恢複到了以前不愛說話的時候,恰巧現在莫奈也沒力氣說些什麽,從帕裏奇離開後,他的大腦就懶洋洋地無法動彈,原先在帕裏奇時用的通訊器早就被他踩碎,火狼标記上塗抹的藥水也沒什麽必要了。
沒到灰港之前,新的通訊器都還能正常地接入星網,但那日帕裏奇發生的刺殺事件到現在爲止都隻有匆匆的一句話說明,除此之外關于兇手的資料,以及受害人的情況還沒有一點消息,但就算這樣都已經足夠引發民衆的震驚與憤慨。
除去對殺手身份的讨論外,更多的是關于軍部不作爲的質疑,莫奈趴在床上一條條地将那些發言看完,有人在爲可能發生的動蕩不安着,也有人激烈地駁回了他的危言聳聽。
“人類已經和平了很久了!”
餘光一閃而過的光景讓莫奈一愣,他關掉正顯示這句話的虛屏,走到舷窗旁向外看去。飛船正緩緩地向行星靠近,點點綠意覆蓋在行星之上,看上去和其他宜居行星沒有區别,但又異常地蒙着層灰蒙的霧氣。
——等等,他離開前是這樣的嗎?
莫奈這麽想着時,門外已傳來三組星盜的喊聲,那些星盜扯着嗓子,朝還在酩酊大醉的星盜喊道:“起來!到灰港了!”
上三組中,最像星盜的就恰是第三組。比起一組高高在上的瞧不起人和二組那詭異的沉悶氛圍,第三組如一般星盜一樣貪婪,毫不掩飾對金錢和欲望的追求,但能坐到他們這位置,本身也代表了他們比尋常星盜有更強的實力。
這支小隊甚至不是專門去接應莫奈的,而是正在附近執行任務,恰好就趕去撈了一筆,此時任務完成,就趕忙想着一哄而散。莫奈跟在那群嘻嘻哈哈的星盜身後,卻見他們下了飛船之後便頓住,然後遙遙地稱呼道:
“二首領!”
“辛苦你們了。”灰發的二首領輕輕笑了笑,便點頭道:“先去領取這次任務的獎勵吧。”
“好咧!我們就不打擾你們了。”
這麽說完話,三組的星盜們就趕緊從一旁溜走,讓他們這麽避開的卻不是露出溫和表情的二首領,而是站在二首領身後不到一步的娃娃臉青年。誰不知道二組的文森特是個喜怒不定的神經病,三組的星盜隻唯恐自己待在這久了,會招來什麽無妄之災。
但他們能走,莫奈卻不能走,他慢慢停下腳步,先是瞥了一眼文森特,這才平靜地看向前頭灰發的中年人:
“二首領。”
“也有一年不見了。”二首領這麽無關緊要地說罷,便看了看他周圍道:
“隻有你一個人回活着回來是嗎?蜘蛛。”
莫奈可不認爲三組的那些星盜有膽量不上報陳景安的事,在文森特有趣的視線下,他似笑非笑地彎起了唇:
“二首領,您這樣可不厚道吧?”
“恩?”
“當初您讓我去帕裏奇時,您就有說過這次的任務執行者隻有我一個人。”他漫不經心地移開了視線:“就算讓陳景山來監視我也無可厚非,但是讓一個機械師來搶走我的任務目标?我不認爲我一個頭目還會當得這麽窩囊,畢竟……誰知道我辛辛苦苦潛伏一年換來的報酬會不會因此不翼而飛呢?”
“看來那個小機械師做了些不該做的事。”二首領聽罷輕笑着:“隻是一個小角色,處置就處置了,我火狼還不至于這麽缺人。”
他審視着面前的星盜,随後又緩緩道:“當初我向你承諾過會在你歸來之時舉辦盛典,過去吧,你的同伴在等你。”
他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好慶祝的,但在二首領的目光下,莫奈卻并不能将這番話說出口。強忍着胃裏泛起的惡心,莫奈緩緩地點了點頭,便面無表情地與他們擦肩而過。
“帕裏奇是個好地方。”
莫奈停下腳步,娃娃臉的文森特意義不明地笑着,在他耳邊輕輕地說道:
“和好友反目成仇的滋味怎麽樣?……莫奈?”
莫奈死死攥緊放在口袋中的右手,未修剪的指甲嵌入掌心,在那留下深深的印痕。但他依舊平靜着,琥珀色的眼眸轉向文森特的方向,青年漫不經心地道:
“就不勞您擔心了吧?”
“我很期待你們下次見面的時候。”文森特歡快地又道:“那一定很有趣~”
“……也許吧。”莫奈敷衍地這麽說完,便不再理會文森特,徑直地向前離開。娃娃臉的青年卻是依舊挂着興味的笑,他朝二首領的方向看去,中年人臉上表情依舊溫和,似乎并不在意他們的這番對話。
莫奈并不想去慶祝什麽,他現在滿心的心煩意亂,隻想早早回去昏天暗地地睡一覺,但也不知是偶然還是刻意安排,他拐過彎,便撞上了肥頭大耳的艾伯特,他通紅着臉,見到莫奈時兀地眼神一亮,便朝裏邊嚷嚷道:
“快看看誰回來了!這次火狼的大功臣,蜘蛛!”
回應他的是震天的吆喝聲。
不顧莫奈微微皺起的眉頭,五組的艾伯特拉着他的手臂,徑直就向大廳裏走去,空氣中過于濃郁的酒精味甚至讓莫奈猝不及防地嗆了幾聲。
食物與光聞着就令人微醺的美酒原本是讓人心情大好的東西,但當太多這種東西堆積在一塊,卻混雜成令人難受的熏味。精緻的糕點被星盜糅雜着塞進嘴裏,原本應該用高腳杯裝着的美酒現在正用厚底的啤酒杯盛着,還得被星盜們抱怨不如平日的酒合起來帶勁。
莫奈環視了周圍一圈,這裏頭的星盜有他認識的,但更多的還是陌生面孔。他看見了米娅,那個女人面無表情地朝他點了點頭,便低下頭去喝着酒,他還看見了不該在這單小菱,她被單臂的諾亞護着,清秀的臉上滿是焦急神色,原本看到莫奈時她就想朝這邊靠近,但奈何周圍星盜實在太多,以她瘦弱的小身闆,甚至不能多踏出幾步。
莫奈正在看着,就被身旁的艾伯特猛地一拉。那個和他暫時是合作關系的五組頭目将臭熏熏的肩膀搭在他肩膀上,半醉不醉地讓他朝前看:
“知道這是什麽嗎?來自晨昏的美酒!普通人一年掙的錢都買不到一瓶!還有被精心飼養的頂級渡鳥肉,野生的三角白鹿,都是有市無價的東西,而現在呢?”
艾伯特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胸膛道:
“多虧了蜘蛛老弟,這下我們都能吃個痛快!話說你還在這傻站着幹什麽!作爲這次的主角,你才應該高興啊!來來來,我給你盛酒!”
不由分說地,艾伯特便将厚底酒杯塞到了莫奈手中,酒杯裏澄清的酒液散發出誘人香味,莫奈死死看着那液體,一言不發地就一飲而盡。
星盜得了好處,嘴上說的話也就好聽許多,見給他們好處的人來了,便高興地奉承起來,既有慶賀即将晉級的八組的,也有吹噓蜘蛛的實力的,明明都是些不認識的人,卻都好像在真情實意地在爲莫奈高興一樣。艾伯特嘴上稱贊着他的好酒量,轉頭又爲他倒了幾杯酒,每次莫奈都是一飲而盡,這份爽快直讓周圍的星盜歡呼着鼓起掌。
但莫奈卻覺得自己像個小醜。
又或是被拔去牙齒關在馬戲團裏的猛獸,奮力從火圈裏跳過,隻爲博得台下人類諷刺的鼓掌聲。
厚底酒杯猛地被摔在地上,滿盛的液體濺起,甚至潑到周圍星盜的臉上。吵嚷聲嘎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向莫奈的方向,醉醺醺的臉上或多或少地顯現出些許迷茫。随意地擦掉臉上的液體,莫奈似笑非笑地扯起唇,他踏過碎裂的玻璃,隻道:
“我先走一步,你們繼續。”
星盜們讓出了一條小道,全無來由,好像隻是無意識地這麽做。
“等等!”
莫奈聽見了單小菱的聲音,但他依舊面無表情地大步向前走去。憤怒的情緒充斥在心中,他已經竭力避免自己露出猙獰的表情,但雙眸依舊被燒得發亮。
他在火狼的這些年都在做些什麽?
标榜着和艾伯特他們不同,但其實呢?
——都不過是星盜而已。
茶幾被一腳踹開,上面放着的花瓶猝不及防地摔落,發出清脆的摔落聲響。莫奈背靠門背喘着粗氣,不去看從兜中跳到一旁的一号,他無力地伸手遮擋住臉,隻是靜靜地靠站着,直到怒火漸漸平複,換作無力與疲憊感。
他想起邵君衍的眼睛,那雙黑色的眸,在最後露出驚愕與恐懼的神情。
他又想起容幼萱,他走前的幾天,老人還在幫他規劃之後的學習。
——你在害怕什麽?
“……莫奈。”
門後的人輕輕地這麽喚着,莫奈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說出口。
良久的沉默之後,他才低聲道:
“他們都是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