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君衍在這坐了許久。
防護罩依舊在運轉着,寒冷的空氣被擋在外頭,鋁罐裏的酒還剩一半,握着它的手低垂着,傾斜的弧度讓酒都漫到了罐口,隻要再向下一點,它們就将倒落在地上。
酒精會讓人麻痹,所以他在這裏思考這麽久,腦子裏卻依舊一片混沌。
“阿衍,永遠不要對誰太信任,所有人都是會變的,就算是我……也一樣。”
他想回憶起莫奈的表情,但藏在陰影中的面容卻模糊不清。他這是被拒絕了嗎?大概是,但比起這個,還有其他事更讓他心神不定。撫着額頭慢慢站起身,邵君衍撤去防護罩,寒風吹得他清醒了些,他看了通訊器一眼,上面的未讀信息讓他心中一跳,但待到看清發件人是誰時,他慢慢地又恢複了平靜。
【邵大少爺,準備什麽時候回來?——陸遠飛】
已至深夜,遠方溫暖的橘黃燈火都滅了不少,因此陸遠飛才按捺不住如此發問。邵君衍卻沒有回陸遠飛的信息,他慢慢走下雪丘,在附近的軌道上等到固定線路的列車,又花了将近一個小時才回到了帕裏奇。或許唯一的意外就是他開門時和打着哈欠的陸遠飛碰了個正着,陸大少爺在沙發上翹着腿坐着,見他回來,強撐着精神打招呼道:
“回來啦?今天那幫臭小子把我寝室弄得亂七八糟,我就先來你這裏借住……你怎麽那麽狼狽?”
邵君衍沒回答他的話,他隻看了陸遠飛一眼,就打算回自己的房間。但陸遠飛卻又自己靠了過來,他的眉間緊緊皺着,在細細打量邵君衍之後便道:“……你喝了酒?”
“遠飛,我有點……”邵君衍摘下帽子,隻道:“我有點累了,有什麽事的話,明天再說吧。”
保守派的領袖邵君衍,從來不是一個輕易倒下的人,但他此時眉目間的疲倦卻不似作僞。陸遠飛愣着見邵君衍走回房去,他在門口立了一會,這才開口道:
“失戀了?”
邵君衍脫下大衣的動作一頓,陸遠飛斜倚着門框,繼續道:“你喜歡的人,除了他還能是誰?我不告訴哈維小姐,不代表我什麽都不知道。從以前開始,你就一直在嘴邊挂着他……那個叫莫奈的機械師。”
“不隻是這樣……”邵君衍低聲應着,他揉着鈍痛的太陽穴,隻閉上眼道:“今晚就先到這吧,我睡了。”
“你好好休息。”
邵君衍原以爲他會因爲在腦中反複的話語而睡不着,但事實卻是受酒精所影響的大腦沒一會就陷入沉眠。邵君衍平日裏不怎麽沾酒,這麽一過度酗酒,下場就是第二天醒來時的頭疼欲裂。他強忍着這份不适,下床後第一件事就是撥出了一個号碼,但事實卻讓他如墜冰窟。
無人接聽。
昨晚那份微妙的預感更甚,邵君衍一邊又撥出第二個電話,一邊穿好衣服就向外走去。此時天色還早,前來參加慶典的人都還沉浸在夢鄉中,邵君衍一路走去,竟也沒碰到多少人。他還清楚記得莫奈住在什麽地方,因此路上并沒有耗多少時間,沒多久,他就到了那棟小樓門前,他按下門鈴,但并沒有人應答。眉梢漸漸染上急躁,邵君衍固執地在門前不肯離去,也許是不堪其擾,許久之後,門那邊終于傳來人聲:
“來了來了來了!這大清早的,就不能讓人睡個好覺嗎!至于這樣……呃?”
打開門看到邵君衍的臉時,原本迷迷瞪瞪的朱瑞安忽地一個哆嗦,他尴尬地站在原地,胖圓臉上的神情幾番變幻,最後勉強扯出一個友好的笑容來:“喲,這不是邵少爺麽,你怎麽,怎麽……?”
“莫奈在嗎?”也不在意朱瑞安的表情,邵君衍隻是皺着眉這般問道,朱瑞安聽見他的問話猛地一拍腦袋,叨叨道:
“我這都睡糊塗了,你來這,可不是隻能是找莫奈來了麽?你等等啊……不對,你先進來吧,我給你喊莫奈下來。”
邵君衍的事他可不敢耽擱,等到請人進來後,朱瑞安回頭就蹬蹬蹬上了樓,隻想趕緊把那祖宗給喊出來。但大門卻始終紋絲不動,朱瑞安疑惑地撓了撓頭,最後隻得回頭向身後的大少爺道:
“他應該是出去了吧,雖說現在沒什麽事,但按那家夥的脾氣,可能會在實驗室或者哪裏。”
“是嗎……”
“要不等他回來時,我再告訴他你來過的事?”朱瑞安小心翼翼地這麽提議着,他糾結地捏着自己腰上的肉,繼續道:“你要是急着找他,可以到孵化中心去問問,不那麽急的話……莫奈昨天和我商量好了晚上去宴會湊個熱鬧,你看看是要……?”
“那就下午再說吧。”邵君衍努力保持平靜地回答,他轉身向後走了兩步,這才又回頭道:“謝謝。”
“哦……哦,沒什麽事,應該的。”朱瑞安受寵若驚地這麽說着,他呆呆地看邵君衍離去,這才用力搓了兩把自己的圓臉,直到這時他才發覺和邵君衍說話時自己竟然在不自覺地挺胸收腹,一邊感慨着這人氣場真可怕,朱瑞安一邊拿起通訊器,熟練地找到了莫奈的号碼。
“……無人接聽?”良久之後,他嘀咕着:“不會是在搞什麽機密研發吧?這一天天的,怎麽都沒個好好休息的日子。”
不管邵君衍再怎麽急躁,朱瑞安再怎麽疑惑,一整個白天,莫奈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沒有任何人能找到。他是傍晚時才出現的,琥珀色眸的青年慢慢向下劃着未讀的信息和來電,一邊朝和朱瑞安約定好的地點走去。
短短數日,或者說一夜之間,原本的大禮堂就變了個樣,禮堂面積如巨獸伸展開軀體般擴大數倍不提,台階式的座椅潛入地下,換做分爲數層的觀衆席,長長的餐桌靠在兩側,放的多是帕裏奇傳統的糕點食物,飲品倒是都款式齊全,如果要說缺了什麽,大概就是酒類了。
剛和朱瑞安見面,莫奈又接到了一個通訊請求,他看着那上面的名字許久,最後還是選擇了接聽。在朱瑞安奇怪的視線下,莫奈隻開口道:
“阿衍,再給我一天時間,明天我會告訴你答案。”
朱瑞安聽不到那邊人的聲音,他疑惑地看着莫奈,在他拿下耳機後道:“答案,什麽答案?莫奈,你們别是鬧别扭了吧?”
“是啊。”朱瑞安原本隻是開個玩笑,但莫奈卻是笑着這麽回答着:“我在躲着他呢。”
朱瑞安瞬間驚了,他想追問下去,但還沒待他繼續發問,就聽莫奈又道:“其實能來這見他一面也挺好的。”
“……莫奈?”
朱瑞安愣愣地聽他說完,最後也隻是幹巴巴地喚了一句,他不知道莫奈爲什麽會有這樣的感慨,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麽這麽慌張。莫奈卻好像隻是随意感慨一聲,他懶洋洋地瞥了朱瑞安一眼,指了指身後道:
“你确定還要杵在這裏?後面的小姑娘都在瞪着你。”
他說的是實話,朱瑞安一回過頭,就收到被他擋在身後的女孩們不滿的視線,他趕緊貼在一旁,讓那些小姑娘能從中間空隙過去,他們的位子在二樓靠後頭,雖然也不錯,但和前排的比還是差了些。
朱瑞安左顧右盼着:“诶,今天院長不在?我就說,如果院長在的話,指不定會給我們換個好位子。”
“院長還在實驗室。”莫奈的心不在焉一直持續到演出快結束時,朱瑞安正看得專注,就見身旁人站起身,早前心裏慌張的感覺令他連忙拉住莫奈,隻問道:
“你去哪兒啊?”
“廁所?”莫奈疑惑地向他看去:“你要一起去嗎?”
說完這句話,他就見朱瑞安尴尬地收回手。那胖子擺手道:“我去幹什麽,你快去快回啊。”
“啊。”莫奈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再見。”
朱瑞安怎麽也想不到,莫奈說再見,就已經是認真地道别了。将手揣在兜中,莫奈從廁所前經過,最後在偏僻的角落裏停下腳步,他摸了摸牆壁上橫生出的裝飾平面,輕輕一躍,就靈巧地翻了上去。
悄無聲息地,莫奈在高處的施工通道半跪下身,織成網的監控攝像在他掠過前會瞬間死機,但不稍片刻又會恢複原樣。帕裏奇的人早就防着有人會在這時作亂,但就算檢查再怎麽嚴密,他們都無法查出一号的異常,因爲一号根本不能說是個武器——但當必要時,它卻能滿足莫奈需要的一切。
重組是從八根細足開始,它們蜷曲,變形,膨脹,短時間内就重組爲莫奈需要的槍式。它比一号要重許多,那沉甸甸的重量,不單來自多餘的質量,也源于莫奈心中的壓迫感。
他默不作聲地将子彈推入槍膛,舉起槍的手卻沒有一絲顫抖。瞄準鏡下的伊桑正與其他人交談着,莫奈慢慢扣下扳機,卻在最後停了下來。
是邵君衍。
站在伊桑旁邊的,是邵君衍。
黑發的青年低垂着眸,明明是如此歡慶的節日,他面上卻不見半絲喜意。他似乎在左右找着什麽,但明顯結果不如人意,他漸漸皺起眉,令得面上都不禁顯露出了半分焦躁。
“……這回真的要說再見了。”
他低聲說着,隻是在說給自己聽,但邵君衍卻像是聽見了什麽般擡起頭。莫奈原本平穩的手忽地動了一動,他依舊在瞄準鏡裏看着,邵君衍看着他的方向,就像是在與他對視。
但莫奈卻又知道,從邵君衍那邊看來,隻可能看見一片黑暗,明明知道這件事,他卻遲遲移不開視線,直到他耳中突然捕捉到尖銳的破空聲,他才猛地掉轉槍頭。
沉悶的槍聲一共響起了三次。
驚慌尖銳的叫聲撕裂了所有熱鬧景象,邵君衍知道身邊的伊桑倒下了,但在老人倒下那一瞬間,他卻僵直立在原地,連轉頭都做不到。
他看到了,當廢棄的施工入口打開時,他看到了那人的背影。
仿若全身血液倒流般的寒冷讓他暫時清醒了過來,他顫抖着用手幫老人堵住左胸口湧出的血,厲聲對周圍驚慌的人群道:“還傻站着幹什麽!通知醫療室!”
恰是這時,薇薇安猛地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