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星的溫熱驅散連日來的烏雲,沉睡的智腦安靜地垂落在半空中着,她小巧又精細，在陽光映射下散發着璀璨的光，仿佛莫奈隻要一合攏手,這脆弱的藝術品就會被捏碎。
直到鬧鍾響起時，一直躺在床上的莫奈才收回自己舉高的手。他正習慣地打算将愛麗絲收入口袋中,卻在摸到大衣時遲疑了一瞬，随後将手縮了回去。愛麗絲不住地晃蕩着,在貼到溫暖的胸膛時才停了下來。
脖子上挂着東西的感覺有些奇怪,但相比起放在口袋裏，這樣無疑更安全，琢磨着将這件事處理妥當後,充當鬧鍾的通訊器已經滿屏通紅地在震動着,連忙穿戴整齊撈起一号出門，在朱瑞安睡眼惺忪的抱怨聲中,莫奈沒一會就不見了蹤影。
估計再沒有人比他來得更晚的了,一片雜亂的書頁翻飛和嗡嗡機械聲中，莫奈和艾米麗碰了個正着，挽起袖的哈維小姐因而一愣，随後微彎起唇角：“歡迎回來，休息得怎麽樣？”
“很愉快的一天。”
“不要太松懈。”随莫奈一同向前走去,艾米麗抿唇笑着：“會挨罵的。”
“院長老太太可不像埃迪教授那麽難相處。”走到樓梯口處時，莫奈偏過頭看向身旁的人：“話說回來，模型審核通過了嗎？”
“啊,沒錯，現在正在實裝測試期，雖然等到正式啓用時還會過上許久，但我們已經做得很好了。”提到這項成果，艾米麗垂眸笑道：“到那時，你會是我們的第一作者，莫奈。”
“……”莫奈聞言一愣，隻道：“這份報酬太重，我可能受不起。”
“你不用太顧慮，我們現有的成果都基于你提出的新結構模型，這也是裏奇他們商量好了的。”艾米麗這般說着：“會不會覺得很驚喜？”
“……太驚喜了。”驚喜到有點頭疼，莫奈按了按太陽穴，忽而想起一事道：“三年級以上學生，是有自由申請實驗室的權利吧。”
“是的？”艾米麗偏過頭道：“我這還有空餘的實驗室名額，你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借給你。”
“感激不盡。”
“沒關系，在莫奈去參加測試之前，你都可以一直用着。”深棕的卷發在燈光下泛着溫柔色彩，面容姣好的機械師微垂下頭，遲疑着問道：“莫奈……和君衍關系很好吧？”
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莫奈望向艾米麗，意外點頭道：“恩。”
“那……”仿佛無意識般，艾米麗抓緊了手中的文件：“你見過他喜歡的那個女孩子嗎？那是個……什麽樣的人？”
聽見她的話，莫奈突然停下了腳步，他有些驚訝地站在原地，一時之間竟沒明白艾米麗在說什麽。艾米麗回頭望向他，片刻沉默後，才擡手将落下的發絲勾到耳後：
“對不起，前兩天偶然遇上陸少爺，才從他那知道的消息。因爲莫奈和君衍很親近，我還以爲……你會知道。”
“他什麽都沒跟我說過。”莫奈頓了頓，随後無奈地笑着：“雖然很抱歉，但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但得知這個消息，卻令莫奈心中頗不是滋味，他說不清爲什麽會隐隐排斥這個未知面孔的人，也許是因爲她的存在，讓一向坦誠的大少爺也有對自己閉口不言的一日的緣故。
艾米麗原本想問那日她在飛馳列車中看到的邵君衍所擁抱之人，但看到莫奈的渾然不知，她最終隻是搖了搖頭。莫奈無意與她再交談這個話題，他松開攥緊一号的手，又笑道：“下次有空再說吧，我先過去了。”
“再見。”
下次見面的時候，他也許能從那個大少爺口中問出點什麽，但現在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忙。飛快碾過的時間巨輪催促着他不能停下腳步，當日離開孵化中心沒多久，莫奈就拐彎去了分配在艾米麗名額下的實驗室。他原意是隻想要個小空間，但艾米麗借用給他的明顯是十幾人團隊用的大實驗室，常見或罕見的儀器，在這裏都能見到蹤影。
在開始之前，還有一項工作要做。
似是不經意地看了牆上的監控一眼，莫奈在實驗室裏轉了一圈，最後随便在一台處在監控正下方的機器前坐下。實驗室的監控等級遠不像孵化中心那麽高，稍花點時間，就能讓一号悄無聲息地潛進去，向裏面注入剛剪輯成的錯誤圖像。想要去觸碰這些監控網絡的核心很難，但想要蒙騙其中之一卻很容易。
雖然也已經有了多種武器形态，但一号所擁有的大部分能力，卻還是與偵測幹擾相關。莫奈看着頭頂監控攝像頭的光芒由藍變紅，這才取下脖頸上挂着的愛麗絲，将它放在桌面上。
原本正安靜地趴伏着的一号，忽然像是遇見一個心儀的玩具般，好奇地用腿尖碰了碰愛麗絲。
“你好像很喜歡愛麗絲。”瞥了它一眼，莫奈的指尖依舊在鍵盤上跳躍着，而一号則像是思考了片刻，随後回道：
【愛麗絲，是不同的】
“那麽戰争女神呢？”
銀白的蜘蛛縮回腳，奇怪地應答道：
【我沒有關于戰争女神的信息，你知道的，莫奈】
“但愛麗絲也一樣。”莫奈笑着如此說道。
愛麗絲和戰争女神，大概都與一号有所淵源，而相比起戰争女神，愛麗絲則更爲特殊，莫奈甚至能推算，一号和愛麗絲大概是同期的産物——如果是這樣，林立大師直到死前都将一号這個将近廢棄的光腦帶在身邊的理由，就值得思考了。
自面世以來，愛麗絲就少有被喚醒的機會，這個小巧得罕見的精靈狂躁又脆弱，未免一時的粗心大意毀壞了愛麗絲，機械師們從來沒打過她的主意，這其中最大的原因也在于，愛麗絲是無法複制的珍品。
剛被從沉眠中喚醒，浩瀚的數據流就飛快地在屏幕上刷新着，這巨大的信息量甚至讓莫奈懷疑愛麗絲内部有沒有加密數據——但機械大師艾文顯然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都是些偵測數據。”飛快地提取着關鍵字，莫奈目不轉睛地看着屏幕：“生命感知，物體分辨，各項能量來源分析，以及所在地偵測……”
一般的智腦用得着這麽多數據嗎？
在精巧的智腦裏裝着的，或許是璀璨的星河，點點光斑亮起又消失，散亂卻又不失規律，但這正是智腦不受控制的先兆。排查信息耗費了莫奈大量的時間，他慢慢緊皺起眉，手上的動作也漸漸停了下來。
從愛麗絲的入口進去，就好像進到了廣闊的迷宮，不知不覺就會在裏面迷失掉。
“……慢慢來吧。”
仔細再看一遍所有信息，莫奈毫不猶豫地将它們全部攪碎。原本到這時他就該走了，但他卻遲疑了一會，慢慢加大了對愛麗絲的供能。
如同有所察覺，一号擡起身子：
【莫奈】
“我知道，隻要不超過百分之二十五，就還在我承受範圍之内。”
這件事他以前幹過許多次，但現在和過去，卻是不一樣的。莫奈閉上了眼，他的指尖觸着進度條，一點一點地向前劃去。
百分之五，雜音。像是小金屬球在腦中滾動碰撞，看起來沒什麽問題。
百分之十五，鈍痛。像是小錘子一下下敲着腦殼，雖然對莫奈的神智沒什麽影響，但是卻會分散他的注意力。
然後是……按着進度條的手指一頓，瞬間越過百分之二十五，劃向百分之三十。
【莫奈！】
像是被銀針狠狠紮進大腦，莫奈睜開眼，迅速将進度條拉回安全界限内。他背後滲着冷汗，起身便切斷了愛麗絲的供能，将一号揣進口袋中，而後恢複現場離開。外面的冷風讓他好受了些，他偏着頭，對着空無一人的身側笑道：
“我沒事，百分之三十五的時候都沒出過事呢，而且，也沒白費功夫……”
他系緊了圍巾：“是共鳴。”
他和愛麗絲，或者說一号和愛麗絲之間，存在強烈的共鳴。比那時在混戰中多台智腦同時作用時的共鳴要強烈萬倍不止，狂躁到能輕易摧毀他的大腦。
而他不喜歡自己的性命受到控制，哪怕這隻是潛在的威脅。
垂下的琥珀色眸中看不出情緒，青年在寒風中站了許久，這才擡起腳步，慢慢走在回住處的路上。獨棟的小樓今天很安靜，事實上，朱瑞安不在的時候，這裏一直都很安靜。
莫奈走上二樓，卻在樓梯口停了下來。坐在沙發上的瘦弱青年有些驚訝地看着他，随後腼腆地笑了笑，有些局促地站了起來。
“别裝了。”莫奈隻是冷眼看着，擡步向自己的房間走去：“什麽事？”
“一直聽說八組頭目很厲害。”青年自覺地關上了門，然後擡眸笑着：“可是沒想到您在機械師這一行上還這麽有天賦呢。”
“你調查我？”随手将圍巾扔在沙發上，莫奈側臉向後看去，漫不經心地如是道。身後的青年聽到隻是搖了搖頭，似是無辜地回答：
“是因爲您在學院裏也有不小的名氣，我才從崇拜您的小機械師們口中知道的。您現在是容幼萱大師的愛徒，想必一定學到了很多東西吧？真沒想到，我們火狼……”
陳景山的話還沒說完，便突然消失在空氣中。重重壓向門闆的後背傳來劇痛，他的脖頸被人掐着，甚至連悶哼聲都沒有發出。
普通的機械師對莫奈而言，就隻是無力反抗的小鹌鹑而已。莫奈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睜大着眼的機械師，慢慢地道：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上級，而你隻是個機械師，不要說多餘的話，不要做多餘的事，你剛來時，我就這麽警告過你吧。”
他眯起琥珀色的眸，卻全不掩藏自己的殺意：
“機械師，你要想清楚，就算殺了你，隻要我完成任務，二首領也不會多說什麽。所以，我沒有對你解釋的義務……懂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