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忙。
離開帕裏奇沒多久,容大師就将開學時要用到的項目資料發送到他郵箱裏,原本那位大師的意思是讓莫奈參與正在進行的準備工作,但思慮良久,莫奈還是謝絕了這份好意,老人對此倒不介懷,隻是讓莫奈好好享受在奧羅拉的時光。
從莫奈和容幼萱談話後的這幾個月裏,莫奈開始關注一些消息,然而機械師領域一如既往地風平浪靜,既沒有什麽衆人矚目的新發明,也沒有爆出令人震驚的業界醜聞。老人似乎并未打算将林立大師的研究公之于衆,莫奈到底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青澀的維修師,他隐約猜到其中緣由,也能理解老人的心情。
觸犯行業禁忌,即使是機械大師也絕不會讨到什麽好處——又或者說,正因爲此才更加令人痛恨。
當年提出精神鏈接理論的艾文大師就是如此。
想到這些有的沒的時,莫奈正看着手下打印出來的資料,說是看,其實也隻是一目十行地翻着頁。偶爾他會停下來托着下巴看窗外的蔓藤,那些生長狂野的蔓藤還沒能被邵君衍修理得服服帖帖,現下這一枝好奇地向窗裏探着腦袋,沒多久前,一号踩着它出去探險,現在應該已經爬到了樓頂附近。
莫奈鮮少有這麽不專注的時候,但越是仔細研究目前他手裏的資料,他心中的疑惑就越多幾分。
這些紙質資料的字裏行間都透着一股熟悉感,甚至裏面提到的一些偏僻理論莫奈都曾研究過,如果隻是一次兩次他還能說服自己這隻是偶然,但當這些偶然堆積到一塊,莫奈漸漸就察覺到了不對。
也許是爲了配合早些年剛研發的智能芯片,軍部現在有了制作一體式軍備的打算。從防護軍備到槍械,統統由統一模型構建配置。這是一個龐大的工程,甚至其總負責人一欄都寫着容大師的名字,其他參與進來的教授更是不計其數,換做是一般的機械師,估計前期的這些都足夠他們焦頭爛額。
因此莫奈才會心中存疑。
莫奈又盯着那随風搖晃的蔓藤看了許久,之後便是一愣。他突然想起了一份圖紙,那份圖紙貼在灰港那間破舊店鋪矮櫃裏的最邊上,因爲上面寫滿了複雜的公式,莫奈研究了很長一段時間,還沒等他看完,就被不耐煩的老頭又收起來了。
仔細想想,他對這些偏僻理論的認識全部來自那上面。
莫奈的記憶是絕對不會出錯的。
“這個老頭……”
再怎麽想也沒有頭緒,莫奈敲了敲桌子,索性拉開椅子向外走去。客廳裏沒人,莫奈環顧一圈,最後接了杯熱水,在廚房裏找到了邵君衍,那個笨頭笨腦的機器人跟在他身後,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小主人阖上冰箱的門。
最近,這個大少爺也很奇怪。
雙手捧着熱水喝了一口,莫奈靠站在門框邊上,隻用右腳支撐着地面。
大概就是從來到奧羅拉開始,他們之間的關系開始變得有些微妙,當然,是邵君衍單方面的不正常。偶爾他和對方視線撞上,在對視時間持續超過一秒之後那個大少爺就會飛快地移開視線,不經意間如果有肢體接觸,第一個縮回去的也必然是邵君衍,他有時從後面喚大少爺,這家夥也會有明顯的愣神。
——像隻受驚的大兔子。
可自己又不是什麽洪水猛獸,難道還會把他吃了不成。
于是當邵君衍回頭時,看到的就是正捧着杯直直盯着自己的莫奈,這讓他手中的動作頓了頓,他有些糾結地移開視線,隻道:“你不是在忙?”
“啊,該忙的都忙完了,下來看看兔子。”
“……恩?”
“不,沒什麽。”猛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莫奈不動聲色地笑起,唇縫中露出的小虎牙晃得邵君衍有些發慌:“你今天有事嗎?”
“恩……怎麽?”
“那陪我出去一趟。”也不等邵君衍回應,莫奈如此說完就将一号叫了下來,順便還讓它拿了一樣東西,邵君衍躊躇了片刻,最終還是給機器人設置了幾條指令,就跟在莫奈身後道:“準備去哪?”
“去找朱瑞安。”莫奈邊綁着鞋帶邊如此說着:“給他帶件東西。”
剛得知朱瑞安的家就在奧羅拉時莫奈還驚訝了一番,畢竟那個貪财的白胖子怎麽看都不像家境富裕的樣子,也不知怎麽養成的這個性格。而知道莫奈在奧羅拉之後,這胖子三天兩頭就熱情地讓莫奈去他家裏玩,一來二去,爲了讓他消停一些,莫奈也就去了。
那是前幾天的事情。
朱瑞安的父母是木料商人,和軍政都沾不上邊,平生最自豪的就是朱瑞安這當了機械師的兒子。然而朱瑞安表面上乖順,心裏打的卻是繼承家業的打算,他最自豪的就是收藏了滿屋子的木雕藝術品,那天還得瑟着帶莫奈轉了一圈。
莫奈會雕刻,這個小手藝是他在火狼時學的,在無聊的星際航行中也會用這個打發時間,無意透露出去後,朱瑞安就死纏爛打地怎麽說都要一個紀念,這倒不是什麽大事,莫奈沒多想就答應了。
爲了不引起朱瑞安父母的注意,讓那對熱情的夫婦又将他們留下來吃頓飯,到了朱瑞安家附近時莫奈就不讓邵君衍跟着,自己一個人進去給東西完事。然而邵君衍在周圍逛了一圈,等到天邊都布滿殘紅時,才又看到了莫奈的身影。
“好不容易才逃出來。”見到邵君衍,莫奈自己都沒發現他無意識松了口氣,邵君衍側過臉望他,晃了晃腕上的通訊器道:“被發現了?”
“恩。”這般說着,他頓了頓又道:“我不太擅長應付這些。”
朱瑞安的家庭很普通,但正因爲太普通,在莫奈眼中才罕見,他小時候的記憶裏隻有莫老頭,但那個把他撿回來并拉扯大的老頭子,最後也沒能熬過多長時間。
一直以來,他都不願去回憶莫老頭的過世。将自己的情緒從這件事裏抽離出來,莫奈無奈地笑了笑,剛準備和身旁的人說話,就見邵君衍猛地頓住。朱瑞安住在住宅區和商業區的交界處,因爲人流量大,也有幾個大型商場開在這裏,而穿過這些商場是抵達懸浮列車車站的捷徑。
邵君衍停得太突然,來往的人中甚至有人因此多看了他幾眼,但青年隻是盯着前方。他緊抿着唇,不久後移開視線抓起莫奈的手腕道:“我們換條路。”
“……阿衍?”
“哥哥?”
起初,莫奈并不知道是有人在喊邵君衍,他順着邵君衍的視線看去時,才發現了藍眸的少年。少年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他有一雙溫和的眸,周身都是令人沉醉的溫柔氣息,是個讓人生不出敵意的人。
“怎麽回來了都不說一聲。”莫奈觀察着少年時,少年繼續這麽笑着開口:“我已經許久未和哥哥見過了。”
話雖是這樣說,少年的聲音聽起來卻很是客套,像隻是禮節之下的詢問,因此邵君衍冷淡地應了一聲後便不再答話。少年不甚在意地移開視線,他瞧着邵君衍身旁的莫奈,在回想片刻之後道:“這位是哥哥的朋友?我們之前應當見過面。”
“也許吧,誰知道呢?”
“看來哥哥有向你說起過我。”這般說着時,邵君彥笑得彎起眼來,這份笃定讓莫奈先是驚訝片刻,後來也發覺是自己的表現得太自然了,他客氣地回了個笑,之後不動聲色地看了身旁人一眼。
邵君衍面無表情着,那望向前方少年的黑眸裏不帶任何情緒,莫奈從他們身上感受不到一絲來自血緣的親近,面對面站着的與其說是兄弟,還不如說是毫無關系的陌路人。
也隻有從那細看之下才驚覺相似的容貌,能隐約猜出他們的關系。
邵君彥明白自己和這位兄長的關系如何,因此他禮貌地笑過後,就自然向旁邊走了兩步:“哥哥是要回去吧?就不多浪費你的時間了,有機會再聊其他的吧。”
“恩,下次再見。”
路過邵君彥時,莫奈已經知道邵君衍看見了什麽。他回頭向後望去,在不遠處找到了挽着手的夫妻,丈夫正仔細打量着櫥窗裏展出的服飾,而金發的妻子則輕輕笑着。
突然,金發的女人擡起頭,原本溫柔的視線瞬間變得如鷹隼般鋒利。不稍片刻就與莫奈的目光相撞,她望着莫奈,莫奈也看着她逐漸皺起眉,直到走出很長一段距離後,莫奈才轉過頭去。
“抱歉……這麽突然就把你帶了出來。”
直到走到家門口時,邵君衍才在沉默許久之後這般開口,他隻垂眸道:“我也沒想到,他們會出現在這麽偏的地方。”
【不過啊,雖然現在和陸遠飛是保守派雙璧,邵君衍生活上卻過得不怎麽好,前幾年他不知怎麽惹怒了他父親,被扇了一掌趕出去了,現在兩個人關系都還僵着呢。】
不知爲何,莫奈突然想起許久前朱瑞安跟他說過的話,他一動不動地看着邵君衍,忽而問道:“痛嗎?”
“……什麽?”
邵君衍被趕出邵家時,莫奈不在他身旁。這個人以前談起父親時還會難過,那麽當他被趕出去的時候,是不是和自己明白自己的出生是不被期待時一樣難受。
“我是說……被打的那一巴掌……痛嗎?”
莫奈伸手碰了碰邵君衍的臉,那裏如今已經沒有痕迹,看起來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到底是怎樣的父親,才能這麽對待自己的兒子。
觸碰到臉頰的手在下一刻就要縮回,但很快就停住了。邵君衍輕輕按住自己臉上的手,這段時間以來,他第一次毫不躲藏地與莫奈對視,許久才垂下眸道:“沒關系,現在已經不痛了。”
滲進皮膚裏的,是微弱卻真實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