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當年我的老朋友說的是對的,遺憾的是當那時我太過癡迷于這項研究,以至于和他分道揚镳……如今想起,卻是再怎麽後悔莫及也沒用了。
我終于是爲我的自負和傲慢付出了代價,對此我沒有絲毫怨言,但要說最愧疚的,卻是沒能帶走達斯娅。
那個誕生于我手中的女孩原本不該背負這些命運,她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不該看到我們這些罪惡的人,那是即便用我的死亡也無法彌補的事情。
事情還會更糟糕嗎?也許。
但是有些東西,記載了一切的東西……卻不能落到那群人手裏,雖然沒能把它帶出去,但是也好……就讓我自己帶着這些東西,帶着一号一同赴死——”
濃厚的烏雲散去,終日陰沉的大地上終于灑下了陽光。斑駁的光芒穿過枯枝,透過窗戶,在泛黃的書頁上留下剪影。老人安靜地坐在窗旁,
那枯黃的指尖輕輕搭在書頁邊緣,但她的目光卻已不知飄向了何處。
莫奈在不遠處坐着。
琥珀色的眼眸在陽光下璀璨如流金,那裏面映出老人被掩藏在陰影中的側臉,彌漫在她周圍的與其說是悲傷,倒不如說是惋惜與孤寂。
“仔細想來,我和林立也認識了有七十多年了罷。”長久的沉默之後,容幼萱慢慢合上了手中筆記,低下頭露出溫和的微笑:“他比我和艾文歲數都要小,但卻是我們中最成熟的的那個。那時的我與艾文都脾氣古怪,隻有他,無論走到哪兒,都被人誇贊彬彬有禮,平易近人。”
老人說時,莫奈就在一旁安靜地聽着。他從未與林大師說過一句話,也從未了解過這個人,但林立對他的影響卻毋庸置疑。這位莫奈人生路上的啓蒙者,給他留下了太多太重要的東西。
“與此同時他又聰明絕頂,艾文總說林立思考問題的方式和我們不一樣,事實上也是如此。在他完成自己的制作之前,你永遠無法想象那将是以什麽樣姿态呈現的作品,出自他手中的機器人永遠栩栩如生,也是多虧了他,戰争女神——薇薇安的實體化才得以實現,這在當時,可是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情。
若說有什麽缺陷……也隻是林立對他所擅長的領域太過固執了罷,甚至因此險些鑄成大錯。”
話聲落下後,老人再次陷入沉默,她似是回憶起了什麽往事,也像是在斟酌是否可以将其說出口,良久之後才與青年對視,詢問道:
“你還記得上次你與我見面時,我說過精神鏈接的事情罷?”
“……是,院長說那是違背倫理的研究。”在微愣之後如此回答,莫奈聽見老人慢慢地又開口道:
“機械師,是爲推動人類進步而出現的人群,我們留下了許多光輝的成果,卻也有許多成就會給人類造成創傷,因此,不傷害人類,不違背倫理,是我們所必須遵守的準則。而在這其中最爲禁忌的……就是創造生命。”
這是禁忌——老頭也曾這麽向莫奈警告着。
“這就是林立所犯下的過錯。”
在這瞬間,風聲停息,陽光也滞于空中。老人看着不遠處錯愕的青年,緩緩道:
“林立一生所求,就是創造出完美的機械生命,遺憾的是當時的我并不知道這件事。
他究竟是什麽時候産生的這個念頭?什麽時候開始走上這條路?我對此都不了解,隻是偶爾仔細想想,大概在他參與到薇薇安的設計之時就已經有了這種預兆。而我會發現其中蹊跷,還是因爲那天艾文匆匆走進研究所,告訴我林立瘋了。”
“院長,這些事情……”
“啊,你不必在意,因爲這些都不是什麽秘密,隻不過我知道的細節更多一些罷了。”容大師莞爾一笑,她望着琥珀色眸的青年,目光溫和而通透:“也就是那天,艾文帶回了愛麗絲,既然你與君衍相識,那想必你也曾見過她。艾文那日匆匆歸來,又匆匆離去,還沒待我問出什麽,他就發生意外,永遠離開了人世。
而林立之後就失蹤了,我想……他甚至都不知道艾文的離世,否則怎麽會連艾文的葬禮都不去參加呢?”
“愛麗絲……”
“艾文将她交給了姜茹,君衍的母親,也是艾文承諾過要教導的小姑娘。”容幼萱用指腹摩挲着手下的筆記,歎息道:“那些年我一直在研究愛麗絲,但卻一直沒有進展。械聯也曾回收愛麗絲一段時間,但也許是還沒完成的緣故罷,愛麗絲完全無法使用,因此之後就一直交由君衍保管。”
愛麗絲,無法使用的,卻是當前性能最爲優越的智腦。莫奈不得不在意愛麗絲,無論是老頭的警告,還是逃離第六區時自己詭異的頭痛,都仿佛在暗示着什麽。
“你好像有心事?”
還未想好該如何問出口,莫奈便聽見老人如此問道。他擡起眸,逆光處老人的臉龐溫和而慈藹,全然想象不出年輕時的脾氣古怪。
“我隻是在想愛麗絲到底是誰的作品。”
“創造者在愛麗絲上留下的痕迹,像是艾文,又像是林立,答案如何,我想當你問出這個問題時……”老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後全然化作了一聲歎息。她沒再告訴莫奈答案,而是彎腰站了起來:
“今天似乎也浪費你太長太長時間了,你也等不及了吧?君衍那孩子不知道還在不在下面等着。”
“怎麽會是浪費,您告訴我這麽多事,我其實很高興才對。”
“林立若是知道有你在,怕是也會很高興的吧?”容幼萱說着緩緩露出了笑:“至于那個女孩……你與君衍說曾見到的那個機械生命體,我會與械聯說明的,這本筆記恐怕也要暫時留在我這兒,我希望你不要介意。”
“這也是我本來的打算,院長。”
“你看,我都老糊塗了。”老人笑着搖了搖頭:“不過……我見林立筆記中還提到了一件東西,那應該是丢了罷?”
是說謊?還是全盤托出?那一瞬間,莫奈遲疑了片刻。但很快他偏頭笑了笑,将屈起的手指伸到老人眼前:“它就是一号。”
“……這樣嗎……原來是這樣嗎……你已經陪它度過了許多年罷。”蜘蛛靈巧地順着手臂爬到肩膀,在瞬間的驚訝之後,容大師又恢複了平靜,她仔細打量着那個小東西,随後又向莫奈看去:
“不必緊張,我不會将它帶走,你就當這是林立贈予你的禮物,将它好好留在身邊。”
“……”
“當逐漸老去,逐漸認識到自己的力不從心,我就慢慢意識到……該到傳承的時候了。”見面前青年遲疑不決的模樣,容幼萱平緩地露出了笑:“但直到今日,卻都沒有人繼承我那兩位好友的思想……這件事一直令我遺憾至今,能在你身上看到林立的影子讓我感到很高興。
也許這都是注定的罷,莫奈,我希望終有一日,你能坐在我現在的位置上。”
能有多少人,會得一名機械大師親口說出我希望你坐在卧現在的位置上這句話呢?
隻餘下一人的房間中安靜得有些過分,容幼萱看着窗外蒼白的雪景,緩緩阖上了眼。
林立呀……
将這件事告訴械聯,會造成多大的後果?違背機械師規則的好友,隻怕會被剝奪大師席位,而他傾盡心血的那個女孩,恐怕也會被械聯所銷毀。
名爲“達斯娅”的女孩……容幼萱緩緩撫摸着紙上的血迹,她隐隐有所感覺,這件事恐怕并不簡單。
爲今之計,隻有先找到林立所創造出的達斯娅。但從何找起?現在形勢混亂的軍部,又是否會将注意力放在這件事上?
隻希望……至少在鑄成大錯之前……
直到站在大門前時,莫奈都依舊心不在焉着。他擡眸向門外望去,黑發的青年正半跪在雪地中,那隻叫尼可的獵犬親昵地蹭着他的手,金色的大尾巴歡快地搖動着,撲騰起地面上的雪花,随後又一一濺在黑色的大衣上。
忽而獵犬轉過了視線,朝門口吠了兩聲,邵君衍下意識轉過頭去,琥珀色眸的青年一動不動地在門口站着,他看着這邊,卻好像又未看到他們,一向帶笑的臉上什麽情緒都沒有,面無表情着,無端令邵君衍一陣心慌意亂。
“莫奈?”
“恩?怎麽了?”回過神來,莫奈露出一如既往的笑來,他向邵君衍望去,很快又注意到那隻警惕的獵犬,有些哭笑不得地道:“我有這麽可怕嗎?爲什麽這家夥隻和你這麽親近?”
“它隻是記住了我的味道。”依舊無法忘記剛才看到的那一幕,邵君衍回答時甚至還皺着眉。他拍了拍尼可的頭讓獵犬離去,然後開口詢問:“你将林立大師的事告訴容大師了?”
“是啊,之後容大師與我聊了一會。”莫奈隻是點了點頭這麽說着,他左右看了看,又道:“怎麽沒見到校長?”
“教官們找他有事,他已經回去了。”
“是這樣嗎?難得有可以見到校長的機會。”
莫奈知道,他應該更關注伊桑一些,他應該将更多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任務上,因爲這不僅與八組的晉升攸關,同樣也與他的性命攸關。
但他做不到,莫奈甚至記不得路上與邵君衍說過了什麽,也許他隻是笑着附和了幾聲,又像是說了許多話。他們最終在車站前停下步伐,莫奈擡頭向上望去,烏雲終于有了消退的迹象,那絲絲縷縷的陽光,縱然零散,卻明亮得無法忽視。
“莫奈?”
莫奈無法忘記臨走前老人是怎樣的神情,那是欣慰,與鄭重的企盼——但這些,卻不是應該給他的東西。
他騙了他們,騙了所有人,那麽當他們知道這不過是一場騙局時,這所有的一切還都會存在嗎?
——我想成爲機械大師。
現在回頭,才發現兒時的夢想是多麽虛妄可笑,沒有人會接受一個星盜成爲機械大師,他早就該……
被抓住手臂的時候,莫奈并沒有反應過來,當眼前的景色天旋地轉時,他也隻是略有些錯愕。被吓一跳的顯然不止他一人,比如遠處的女孩就向這邊張望了兩眼,但也許是他正看着的緣故,那女孩沒多久就匆匆忙忙地跑開。
黑色的大衣仿佛将他也裹入其中,蓬松的毛絨柔軟而溫暖,卻又撓得莫奈有點想笑,事實上他也笑了兩聲,但他卻沒有推開邵君衍,隻是開口問道:“你這是在撒嬌?”
“……容大師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麽?”
與莫奈自己還有心情開玩笑不同,耳邊傳來的聲音很認真,認真得一如既往。列車的聲音由遠及近,但莫奈隻是兀自笑着:“别瞎猜了,院長才沒有說什麽奇怪的話。”
“莫奈,”環抱着他的雙手仿佛更用力了一些,莫奈看不見邵君衍的表情,他隻聽到的是:“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有我在,我一直都在。”
“……”
心髒先是漏了一拍,随後漸漸飛快地跳動着,愣神片刻後,莫奈抑制不住地大笑出聲,他伸手攬住邵君衍的脖子,把臉都埋進了蓬松的絨毛裏。看着他笑得停不下來的模樣,邵君衍歎了口氣,忍不住覺得有些挫敗:
“我是認真的。”
“啊,我知道,隻是阿衍啊,下次你這樣去跟女孩子說的話,說不定人家會直接以身相許也說不定呢!”
“……這種話,我怎麽會跟别人說?”
“不過有你這張臉也夠了吧?”
“……”
沒有要上車的人,列車毫不停頓地便離開這個站點。窗邊的艾米麗愣愣地向外望着,直到弟弟愛德華奇怪地喚了兩聲之後才回過頭。
“艾米麗,你怎麽了?”
“……沒什麽。”她有些僵硬地回過頭,勉強擠出蒼白的笑容:“隻是最近稍微有點累,可能有些精神恍惚。”
“不會有事吧?需不需要休息一段時間?我說你啊,也不用太逞強吧!”
“恩……沒想到居然讓愛德華擔心了。”
“你從小到大讓我擔心的還少嗎?!”
艾米麗笑着,不再開口說話。她無法告訴弟弟,她剛剛看見了邵君衍。
你所擁抱着的……是你所喜歡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