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于機械師而言不過家常便飯,容幼萱年輕時就習慣了日夜颠倒的生活,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并且越是老去,她就越是忙碌。
——但與精力旺盛的年輕人相比,她這個老人家似乎也已經跟不上了。
走時看了依舊燈火通明的基地一眼,容幼萱歎息着搖了搖頭,旋即看向身旁的弟子。布朗雖然還不打算休息,但他更加擔心老師的身體狀況,因此見容幼萱要起身離開,他便放下手中事情,準備先送老師回去,于是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自己手下的學生。
“小布朗難得跟我談起學生。”這麽說時,容大師慢慢露出了笑,他們一同走在漫長的甬道中,聲音向四周擴散,被薇薇安接收,過濾,然後存在不知道哪個角落的檔案裏。
布朗聽着也難得透出笑:“因爲他們還不夠優秀,我又怎麽敢拿他們的事打擾老師。”
“這麽說來我就有了幾分期待,那麽這次的學生有什麽出衆之處,能讓小布朗在我面前提起呢?”
“說不上出衆,或者應該說……成績很糟糕。”布朗頓了頓,又道:“老師,您知道今年我們院入學考試的最低分嗎?”
“你是說考了一百三十分的那個學生?他的名字……是叫做莫奈吧?”
多少機械師夢想着能讓容幼萱大師記住自己的名字,但這種方式絕對是最丢人的一種。
容大師既然是院長,平日裏也會分一部分精力關注學生們的事。她不是很看重學生們的成績,考試總要排名先後,有第一名,也總有墊底的,她樂于給那些拔尖的機械師指點一二,對于墊底的學生們卻也不會苛責過多,因爲他們能成爲機械師,本來就已經是足夠優秀的人才,又何必要她這個老婆子提着耳朵訓話。
會記得莫奈,也是因爲他的成績太離譜了。帕裏奇機械分院的入學考試分數向來在二百三和二百八之間,這一下就被拉低到不可理喻的地步,容幼萱當然會注意到。此前她還讓人調查過這個學生的資格證是不是有造假,但無論身份還是各種記錄都明明白白,疑惑歸疑惑,證實了身份,容幼萱也就再沒去關注了。
沒想到這會兒,倒是布朗又一次提起了這個學生。
“因爲我要來的學生們基礎總是很差,所以每次有參加什麽工程,我都會讓他們來打個下手,這次也不例外。前幾天我挑了一些數據給他們做數據演算練習用,沒想到今天小季就來找我,說有人做出了百分之百的正确率。”
“哦?那可真了不得,這或許是個努力的孩子。”
“學生也是這麽想的,因爲這個,我就讓小季去調出了他的卷子,想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之後就知道了他成績這麽低的原因。”
“說來聽聽。”老人這般說着,便見身旁的學生想了想,竟在灰袍的大口袋裏翻找出了順手就塞到裏頭的卷子。
那卷子上密密麻麻印着鉛灰的字,容幼萱拿在手裏,将它放遠了些,在翻過一遍之後很快發現了關鍵,這令她不自禁笑着搖了搖頭。
卷子上最後一道大題上打了一個巨大的鴨蛋。
既然是基礎測試,出的題目也不會很難,二百二的分數攤分到各題上多則三分少則一分,唯獨最後的設計綜論占了八十分的分數。
今年的出題人是埃迪,那時他已經着手準備這個工程,因此題目看起來也很匆忙:
【完成對流式防禦模型的改善。】
容幼萱見着就笑了,滿打滿算不到二十個字,并且抛出的還是這麽多年來機械師都沒有解決的問題,也虧得埃迪出得理直氣壯。但原本機械師各種考試也就如此,非是刻意爲難,而是想看看機械師們獨特的見解,因此特意留出了一頁空白。
隻是給出的題目簡略,答題人給出的答案卻更加簡略:
【沒法改】
“真是個有意思的孩子。”
“老師是這麽覺得的嗎?”布朗聞言卻皺了皺眉:“學生卻覺得這答案太過敷衍,而且前面的基礎概論題也錯得亂七八糟,興許考試的時候不知走神到哪裏去了……但這麽說也不妥,如果真是走神,這張卷子上所有數據演算題又都計算正确,這是我怎麽都想不明白的一點。”
“小布朗,有的時候你不必想得這麽複雜。”容大師的臉上依舊帶着笑,她慢慢搖了搖頭,随即緩聲道:“這孩子或許真的認爲無法改進……當然,不排除他隻是随手寫答案的可能。”
若是前者,那就太狂妄了些,但容幼萱卻憶起了老友,那個臭脾氣的艾文。流式模型是在他剛成爲機械大師時提出的理論,但當之後流式模型的弱點被發現,軍部的人前來尋他改善時,那家夥卻不耐煩地将人轟出了研究所:
“說了沒辦法就是沒辦法!你們這麽挑剔,那就找個有能耐的家夥給你們重新設計去吧!老子可沒空伺候你們!”
當年有幸目睹的這一幕實在太過精彩,以至于這麽多年過去都沒有被容幼萱遺忘,她微笑着垂下眸,摩挲着手中的試卷繼續道:“但無論如何……數據演算的正确率足以說明這孩子是有天賦的,小布朗你不妨多注意些。”
“我會的……這回又勞老師費心,學生真是過意不去。”
“别這麽說,小布朗,偶爾你和我談起你那些有趣的學生們,我聽着才是開心呢。”昏暗的光線從入口處透進,容幼萱卻站住了腳,輕輕朝布朗點了點頭:“就送到這吧,你之後還有事要忙,我就不多占用你時間了。”
“可是,老師……”
“不用擔心。”容幼萱向外望去,輕笑道:“今天伊桑來接我。”
容大師離開時莫奈早已回去養病了,因此也錯過了與帕裏奇的伊桑校長見面的機會。
直到那日時他都還算精神,但随着病得越來越嚴重,莫奈後來兩天可就沒那麽好受。有時他坐在屏幕前都會昏昏沉沉,撐着下巴不到一會就能睡過去,朱瑞安因此憂心忡忡,替莫奈找來助教請假,助教見他臉色确實不好,沒怎麽猶豫就答應放人。
莫奈原本想拒絕,但忽而想起的約定還是令他沒将拒絕的話說出口——這下倒是連找布朗先生都不用了。
“你看起來臉色不是很好……”身旁的女孩遲疑了一會,開口道:“要不……你先回去休息,我們再換個時間?”
“你的時間也不是很多吧?再到下次,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莫奈捏了捏鼻子,不甚在意地這麽回答,艾米麗見他的樣子不像是在勉強,就也暫時放下心,露出微小的笑容:“說得也是,跟我來吧。”
艾米麗的工作室離基地并不遠,但盡管隻有幾分鍾的路程,從兩天前起就沒停息過的大雪還是讓兩人在進入建築前一身狼狽。拍掉了身上的雪花,莫奈又悶聲打了兩個噴嚏,随後不遠不近地跟着前面的艾米麗。
這棟樓有許多房間,莫奈偶爾路過沒合攏的房門時都能看到裏面雜亂的景象和忙碌的身影,繞過數個彎,再上了幾層樓,艾米麗在其中一扇門面前站住了腳,回頭向莫奈道:“就是這兒了,莫奈同學。”
咔嚓——
三四個長桌被拼成一個長條,牆面上貼着不知記錄着什麽的白紙,天花闆正中央垂下一個黑色的機器,屋子裏零散的三四人有一個站在機器前記錄着什麽,其餘的則坐在寬大的虛屏前,十指跳躍得令人眼花缭亂。正對着他們站着的青年先一步發現來人,立時停下手上動作驚喜道:
“學姐?!埃迪教授的工程結束了?”
“啊,還沒有。”艾米麗腼腆地笑了笑:“今天隻是帶個人回來看看……這段時間,有什麽進展嗎?”
“還是老樣子。”一聽到這個,青年就苦惱地撓了撓頭,他和注意到這邊情況的同伴們你一句我一句地抱怨着,艾米麗則在這空隙裏輕聲向莫奈介紹在場的人。
莫奈望了他們一圈,雖也在聽艾米麗的話,但機械師們的抱怨卻讓他更感興趣,這些抱怨裏甚至有些是無關緊要的(比如對暖氣停止運作的不滿),但他們這麽說時,眼睛裏卻不減半點神采。
這是莫奈第一次接觸到這個年齡段真正優秀的機械師團隊。
“咦?……這位是……”
直到該抱怨的都抱怨得差不多,才有人發現艾米麗身旁站着一個陌生的機械師,艾米麗好笑地偏了偏腦袋,這才向大家介紹道:“這位是莫奈同學,之前在展覽上指出我們缺陷的那位。”
“哦哦哦!我記得!”已經湊到他們跟前的機械師眼前一亮,猝不及防就握住了莫奈的手:“學姐之前說過你,真的很厲害呢!你這是要加入我們團隊了嗎?歡迎歡迎!哪天我們一起出去吃頓飯!”
“不,我還沒……”莫奈隻得有些無奈地撓了撓臉,莫非所有機械師都是這麽熱情?他有些不解地這麽想着時,那旁艾米麗連忙替他解了圍。了解到莫奈是先來看看工作室的情況,機械師露出了解的神情,很快又熱情地給他講解工作室現在的項目設計。
他們所研究的正是那天被莫奈點出缺陷的雙層網狀防禦模型,莫奈在展覽那日已經大概了解過情況,而今天工作室的機械師則是毫不掩飾地給他看了整個防禦模型的構成代碼。艾米麗原先的打算是盡量不占用莫奈的休息時間,但現在情況不在她掌控之下,她又見莫奈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便也任由機械師手舞足蹈地在旁介紹。
——甚至等到結束時,朱瑞安他們那邊都已經離開了基地。
“裏奇總是那麽熱情,莫奈同學會不會被吓到?”帶上了門,艾米麗才這般輕聲詢問莫奈,莫奈好笑地看了看身後,這才回答:“不會,你們都很有趣。”
“既然如此,莫奈同學是同意加入我們了麽?”
“……”
“莫奈同學……還在猶豫?”沒得到答案的艾米麗一愣,在走道間停下腳步:“莫奈同學和我們工作室的契合度很高,又正是我們需要的人,再者,莫奈同學并不讨厭工作室的氛圍吧?”
“我以前從來沒有過正式的合作經曆,即使是這樣也沒關系?”
艾米麗疑惑地眨了眨眼,但她卻沒多問什麽,隻是點了點頭:“莫奈同學是目前最适合的人選,這點無論是我還是我的同伴都是認同的。”
“受寵若驚。”莫奈彎了彎唇,最終還是伸出手去:“那麽合作愉快。”
“……真是太好了。”
艾米麗默默松了口氣。
她握住青年遞出的手,但也是在那一刻,她感到有些疑惑,因爲那實在……不像是一雙機械師的手。
樓梯間昏暗的燈光令她無法看清,但她能感覺到對方的手是生硬的,長滿老繭,或許還留有疤痕,因爲她的手心被刮得微疼。
——一雙傷痕累累的手。
這觸感太過短暫,因爲對面的人在下一瞬就縮回手去。虛屏泛起的亮光打在青年的臉上,艾米麗見他看着屏幕,慢慢地,慢慢露出了笑。
“是莫奈同學的朋友?”
莫奈聽她輕聲這麽問時才垂下手,朝身旁的人點了點頭:“阿衍。”
阿衍?艾米麗花了一點時間來反應他說的是誰,随後有些驚訝地看向莫奈,她小小地笑了笑,垂下眸輕聲說道:“你和他關系一定很好。”
“爲什麽?”
“上次他突然來找我,向我問你的聯系方式。”艾米麗依舊笑着:“當時我真的吃了一驚。”
“……我說呢。”莫奈彎起唇搖了搖頭,邵君衍這次其實沒發什麽消息,隻是提醒他按時吃藥。
從什麽時候開始,那個闆着臉的小少爺變成這副老媽子的模樣了呢?
莫奈好笑地這麽想着時忽而憶起,奪旗賽,似乎明天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