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鳥類到底是在哪顆星球被發現的已經很難考證,隻是自邵君衍有記憶以來,便對這種鳥類有所耳聞——雖然他從未真正見過——這種鳥被大量的圈養在養殖場裏,隻因爲它們頸下的數根鳥羽能夠織出最柔軟輕便的衣袍來。
他跟在莫奈的身後,擡眼望了望身前的嶙峋巨石。
捕捉灰岩鳥在他印象中并不是那麽困難的事情。那些笨拙而遲鈍的鳥類在反應上總會慢上一拍,并且身爲陸行鳥,它們的翅膀雖然巨大,但卻無法支撐它們的身體飛向空中。
熾熱的陽光直射在沙地上,邵君衍隻覺得臉上黏糊糊的難受,他擡手摸了一把臉,指尖上殘留的是污濁的灰色液體,原本還稍有些凝固的潤滑油在高溫照射下,緩慢地融化開來。
他昨天才洗了把臉,今天出門前又重新将那些油狀物塗在了臉上,也該慶幸他不會對這些東西敏感,不然現在也不知道成了什麽樣子。
“蹲下。”又向前走了一段距離,莫奈突然發聲說道,他利索地蹲下身,邵君衍也随之蹲了下來。
莫奈從躲着的岩石後稍微側過臉,看到的便是讓人難免有些不寒而栗的景象——至少他敢肯定,自己身後的大少爺絕對沒見過。
沙地上,岩石上,無數灰色的大鳥伏趴着,它們的羽毛上附着着不規律的深灰色斑點,短小的脖頸上頂着的是略顯突兀的鳥首,鳥喙突出略向下彎,鑲嵌于頭部兩側的灰色眼睛渾噩地盯着前方,仿佛沒有一點焦距。
它們就這樣一動不動伏趴在沙地中,密密麻麻地簇擁在一塊,不仔細看,還會被人誤認爲是沙漠中的灰色石頭海。
活動了活動手腕,莫奈回過頭,看見的就是黑發少年眼中稍稍驚愕的眼神,想起昨天這人有些不以爲然的态度,他勾起唇,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來。
“大少爺,待會可看好了。”他這般說着,将背包固定在了身後,一号早被他放進了包裏,這一路上都沒有放出來過。
說起來,雖然知道邵君衍的名字,但莫奈卻從未正經地直呼其名,當然,與之相對的,邵君衍也是用你來來去去的稱呼着。
莫奈隻說完一句話,沒等對方的反應,便向前方看去。他站起身,微微俯低了身子,臉上的嬉笑表情消失,琥珀色的眼眸在陽光的折射下透出明亮的光芒。
他飛快地向前沖了出去,腳下的沙子因此揚起,有些甚至細碎地灑在了邵君衍的身上。但黑發的少年隻是緊盯着前方,一向沒什麽表情的臉上難得地出現了動容。
這絕對是他見過的最難以忘懷的場景。
那平靜的石頭海突然炸開了鍋,原本渾噩的大鳥在察覺到動靜的瞬間便飛快地伸展開翅膀。它們的動作是邵君衍難以想象的矯捷,如同深海中躲避獵食者的魚群一般,這些大鳥以莫奈前行的路線爲分界向兩旁分開奔走着。它們的路線整齊劃一,它們腳下揚起的黃沙在空氣中彌漫,泛起了一片混黃。
但邵君衍仍能看清莫奈的身影。
那在邵君衍印象中一貫令人恨得牙癢癢的少年此刻卻是如獵豹般敏捷,他飛快地在鳥群中穿行着,沒去管飛快地從他身旁逃開的大鳥,他似乎在搜尋着什麽,穿梭的人影猶如利刃,輕易地将鳥群分割爲破碎的幾塊。
半晌,他突然繞過了彎,直直地向一個方向沖去,邵君衍微眯起眼,過了好一會才發現了端倪。
奔走的灰岩鳥都沿着一個方向而去,它們的速度不相上下,因此顯得那個落後了它們一段距離的那隻大鳥顯得格外顯眼。
可是他尚且是觀察了這麽久才發現,對方又是如何得知?
邵君衍愣在原地半晌,就見莫奈已經飛快地接近了那落後的大鳥,他的速度比之最開始還要快上三分,他一把抓住大鳥的尾羽,那大鳥還未來得及悲鳴出聲,便被少年幹淨利落地結束了生命。
邵君衍隻愣愣地注視着,直到莫奈在那大鳥旁轉了三圈開始拖起大鳥的屍體時,他才眨了眨眼低下頭來。
然而先前印在視網膜上的場景卻似乎還曆曆在目。
無論是灰岩鳥也好,還是莫奈也好,都完全推翻了他之前的觀念。
莫奈沒有騙他,他很強,至少比現在的自己要強得多。
莫奈單手抓住大鳥的兩隻爪子,有些費勁地在沙地上拖行着,黃沙上被劃了大鳥形狀的沙坑,但很快就被周圍的黃沙繼續覆蓋。
待他回到原地時,身後那片壯觀的石頭海已經散亂得不成形狀。
松手将手上的鳥爪子扔到地上,呼出一口氣,他擡眼看向依舊待在原地的邵君衍,那人垂眼盯着地上的大鳥屍體,也不知想什麽想得出了神。
莫奈勾唇笑了起來,稍有些得意洋洋:“怎麽樣,大少爺,現在還覺得容易麽?”
邵君衍擡起頭,他微抿起唇,劃出一道固執的弧度:“别小看人了。”
不願意承認,不能認輸。
莫奈并不知道少年心中所想,他隻是不在意地笑着,然後蹲下身将巨鳥的翅膀砍下,一号從他的背包裏爬了出來,探測器發出的紅光在明亮的環境中幾不可覺。
那隻奇怪的蜘蛛發出了輕微的吱吱聲,邵君衍隻見莫奈微微一頓,随後嘴裏像是在嘀咕着什麽。
“雖說年輕的灰岩鳥效果比較好,不過這隻老的應該也還可以吧一号……”
“……你能聽懂它的話?”
“恩?”
莫奈擡頭看了邵君衍一眼,黑發的少年注視着他,重複了剛剛的問題:“你能聽懂它的話?”
“精神鏈接,知道麽?”
莫奈回過頭,不甚在意地這麽回答着。
這對邵君衍來說還是一個比較陌生的名詞,他在記憶中翻找了一會,才在每日晨時的新聞上翻找出了一點模糊的印象。
在人類和光腦之間進行鏈接,以達到完全不用将命令說出口就能通過腦波控制光腦,大抵就是如此,再多的他也無從了解,隻記得這個新功能應該還在開發中,目前還并不完善。
莫奈将砍下的翅膀利落地用繩子綁緊背負在身後,他嗅着空氣中傳開的細微血腥味,回頭對身後的人說道:“回去吧,這屍體可能會吸引來一些難纏的家夥,還是早點離開比較好。”
“不帶一點肉回去?”
聽見邵君衍的問題,莫奈的腳步不停,隻是回過頭看向跟在自己身後的少年。他的眉頭微微皺起,嘴角向下撇了撇,露出了一個十分嫌棄的表情,緊接着那人回過頭,隻懶洋洋道:
“這大鳥的肉硬邦邦得跟石頭似的,你要想吃我也不攔你,反正我是不會帶上這玩意兒的,大少爺。”
邵君衍沒有反駁,他隻是靜默地跟在莫奈身後,視線落到了少年身後那對還往下滴着血的翅膀上。
他不說話,莫奈也樂得輕松,他腳步飛快地在前頭行走着,周圍古怪的巨石數量逐漸減少,又重新變回了一片漫無邊際的黃沙。
直到那偏僻的居處已經出現在視野中時,他才聽到了身後邵君衍的聲音:
“你發布這個任務,是想用灰岩鳥的翅膀熬制出粘合劑?”
莫奈的腳步微微一滞,罕無人迹的沙漠中,少年半側過身,琥珀色的眼眸直直地對上身後人的視線。
“……你知道?”
“我的母親是機械師。”
黑發的少年注視着身前的人,他的手搭在腰邊的短刀上,冷冷地如此回答道。
“……嗤。”莫奈盯了他半晌,這才勾唇笑了笑,他轉過身,腳步不停地繼續向前走去,懶洋洋地對身後的人說道:“知道就知道吧,無所謂,這點小知識又沒辦法讓你不餓死。”
說是這麽說,他的心裏卻并不輕松。
邵君衍站在原地看了他的背影一會,這才淡漠地低下頭,邁開步伐跟上身前的人。
【老師還在時曾說将灰岩鳥的翅骨放在小火上熬炖會得到十分優秀的生物粘合劑,可惜的是,現在野生的灰岩鳥已經極其少見了,我用這麽多的養殖灰岩鳥做實驗,卻也得不到一個理想的結果。】
也許是因爲和母親相處的時間太過稀少而珍貴,在乏味而無趣的日子裏,邵君衍曾經一遍又一遍翻看着母親留下的工作筆記,哪怕那上面寫的知識對他來說實在是晦澀難懂。
當然,這也歸功于他出色的記憶力。
但是莫奈說得沒錯,就算知道這個,也沒辦法讓他在這裏生存。
莫奈快步走到被鐵網圈起的地盤裏,飛快地将背上的沉重翅膀卸下後,他幾不可覺地松了口氣,回頭看向正跟在身後的少年,他歪了歪腦袋,嘴角微微向上翹起:
“怎麽樣?我可隻示範這一次,你接了任務的時候也是知道價格的,一對翅膀三銅元,大少爺,加油吧。”
“等着吧。”邵君衍冷冷地回答着,便擡步向屋内走去——因此他并沒有看見莫奈在他進去之後就斂起了笑容。
灰岩鳥的翅膀。
面上再無一絲笑意的少年低下頭,看着那已經被血迹染上的鳥羽。
這是他能在這顆星球上找到的最好的粘合劑了,即便是用來制造穿行星際的飛船,也完全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