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隻有在夜裏,他才能有短暫舒坦時間,隻有擁着可西入夢的時候,他的心才會獲得一份安穩的栖息地,不再焦慮,不再痛苦。
可現實終歸是嚴酷的,他可以對别人的蔑視置之不理,他也一直是這麽做的,但是呢,他一定不能不去回答單于的問話。
“偉大的伊稚斜單于,臣正在思慮這話該怎麽說才好呢!”
想好了還要請求說,還不會受人待見,這才是他的生活寫照。
“你有話就說吧,猶豫什麽?難道會有什麽不能說的麽,如果你不說出來的話,那寡人,又怎會知道自次王的想法呢?”
伊稚斜佯裝大度道。
趙信站了起來,走到穹廬中央,看了看衆位大臣,直白地道:“各位,你們以爲如果開戰,我軍勝算的把握有幾成?”
看着大臣們愕然不語,趙信覺得這群人還不至于瞎了眼,接着又把第二個問題說了出來:“敢問諸位王爺和将軍,目前對于匈奴人來說,進與退是兩個概念,那麽是守土重要呢,還是進攻重要呢?”
“你這話,就等于沒說!當然是守土最重要了,攻一處卻不守,等于自亂陣腳,可不進攻又如何拒敵于家園之外呢?”
左屠耆王瞪大眼睛反問道。
“問得好。”
趙信踱着緩慢的步子又道:“那麽就很明白了,在長安時,臣曾經熟讀過《孫子兵法》,那裏面說了什麽道理?他說,能自保方可言勝敵。
所以依臣看來,我軍與漢軍決戰的時機已去,爲今之計,當以自保爲要!而非與他們硬碰硬。”
伊稚斜輕咳幾聲,直接打斷了趙信的話道:“别說那些有的沒的,你就說該如何應對吧。”
趙信沒有急着說話,隻是環顧了周圍一雙雙盯着的眼睛,仍然心裏存着踯躅,吸了幾口氣,一副要說的樣子,臨了又有些說不出口,咽了回去。
伊稚斜氣就不打一處來,怒喝道:“自次王……你怎麽了,說話吞吞吐吐的,欲言又止,說又不說出個所以然,你這厮,是要急死寡人麽?”
左右屠耆王和左右骨都侯也都動了氣,紛紛埋怨趙信故弄玄虛,久不開口,必是爲了蠱惑人心。
沒辦法,到了這個分上,趙信不得不把埋在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單于,臣聞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爲勝敗之政。”
“什麽意思?”
“嗯,簡單地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既要保存自己,又要戰勝敵人,這一切就必須内修政治,邦交謹慎,确保法紀。
而自保之法不僅是打仗,也可開邦交啊!在敵強我弱,步步退縮的形勢下,什麽最重要呢?保存實力最重要,所以說,重開和親之議乃自保之上策。
如此一來,漢軍斷無出兵理由,而且我軍也可蓄積力量,以圖重新崛起,也未可知。”
這話一出口,立即在大臣之間引起軒然大波,議論紛紛。
眼看左右屠耆王、左右大将當場失控,“刷”的抽出腰間的戰刀。
而呼韓昆莫更是橫眉冷對,用明晃晃的刀尖挑着趙信的領口,冷笑道:“本将倒要剖開你的心看看,到底是黑是紅,爲何如此不明事理不知榮辱,幫那些漢人說話?”
而這些,原本就是趙信預料中的結果,他無話可說。
他緊閉雙眼,五内下沉,隻等待着單于的判決。
他沒有爲自己的言語而後悔,他覺得自己說的一點不假,隻是如果今天一定要死,那麽死在這裏,很不值,因爲沒能夠見上可西一面就是他惟一的遺憾了。
他十分平靜地傾聽着周圍的動靜,也心懷想法,此刻他多麽希望此時伊稚斜能理智地思考他的谏言,做出明智的選擇,不要意氣用事。
單于庭裏靜極了,人們的喘息聲,聲聲入耳,都可以清晰地聽出節奏,所有人都在等,等單于做出決定。
冥冥之中,趙信聽到了死神走近的腳步聲,一步一步靠近,與此同時,他的血不再快速流動,似乎是在凝固,腦子裏一片空白。
大臣們也都目不轉睛地盯着伊稚斜,隻見他緊緊地揪着粗壯的胡須,看着陽光一縷縷地在天窗上悄悄地移動,沒有聲響。
老實地說,趙信關于重開和親的谏言,一直讓他的思想搖擺不定,以至于在一瞬間出現了停滞。
那時候隆慮阏氏走了才剛剛幾年,和親這個詞對他來說好像恍若隔世,太久遠了,根本沒實現過。
他知道劉徹與隆慮阏氏的感情,在這一筆筆債的累積下,前面的還沒有償還,而漢軍處于優勢的情況下,重開和親之議是多麽的不現實。
而隆慮阏氏離開之後,娶漢朝女人做阏氏一直是他夢寐以求的願望。
他一想起軍臣單于與隆慮阏氏在一起的情景,就妒火中燒,不能自持。
他原以爲這輩子,再也不可能看見像隆慮阏氏那樣美麗的漢.族女人會走進草原了。
可這個趙信,偏在這個時候提出什麽重開和親之議,他内心很清楚,現在談和親,無異于投降。
他也清楚,若是留下趙信,也會爲今後留下一條後路。
伊稚斜的習慣便是,每每在做出重大決定之前,他總是要不斷地摸摸挂在耳朵上的巨大耳環,如果反複在耳環上摩挲,那就證明……他是舉棋不定。
決定命運的舉動出現了——伊稚斜的手離開了銀碗,一直移到了胸前。
大臣們有的屏住呼吸,還有的喜形于色,更有的翹首以望,現在趙信雖然閉着眼睛,但他有一種預感,決定生死的時刻到了。
“趙信企圖亂我軍心,本當斬首,寡人姑念其初犯,可從輕發落,令其閉門思過。”
伊稚斜單于站了起來,野狼般的眼睛掃視了一下面前的大臣們,濃重的鼻音在穹廬内蕩起嗡嗡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