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人來了。”
“哦?快請他進來。”
……
張湯早等在大廳内,隻一通知,便腳步不息地趕了過去。
張湯走到公孫弘身邊,眼睛有些濕潤,歎息道:“恩師身子可有好轉?”
公孫弘搖了搖頭道:“太醫的『藥』吃了不少,就是不見效,吊着命罷了,最多剩幾年命。”
“陛下對恩師十分挂念,差學生前來探視,還要親自前來呢!恩師還是養好身子骨,免得陛下『操』心。”
“衰朽之身,不能爲國家分憂已經夠慚愧了,怎麽還敢驚動聖駕呢?哎!罷了罷了,近來朝中有何大事,老夫都快憋死了!”
“大将軍又率軍出征了,其外甥霍去病得陛下榮光,竟可從旁随同觀戰,真是盛寵啊。”
“還是皇上深謀遠慮!”
公孫弘不無感喟,“現在是少壯競奮之年,将軍馳騁之歲啊!老夫沒記錯的話,霍去病才十三歲左右吧?
不過這戰争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還不能輸得太慘,這種盛寵,未必是一件好事。”
“上谷太守郝賢犯事了,聽計相和計室掾史查出,郝賢上計有弄虛作假、隐瞞租賦之嫌,被勒令問罪了。”
公孫弘很吃驚道:“如何會是這樣呢?他這個人一向處事謹慎,不務虛言啊,爲何……”
“學生亦感不解。”
“皇上知道了麽?”
“還沒有上奏,因爲郝賢是衛青愛将,此案就牽扯到中朝與外朝的關系,或許陛下會深查此事。
依學生掌管刑獄多年看,此人必有苦衷,而陛下也會賣衛青一個面子,大事化,可事情究竟會不會如此發展,還請恩師指點一番。”
公孫弘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的确是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
考核上計固然是丞相府的職責,可中朝的地位遠在外朝之上,衛青确笑在皇上心中比丞相還顯赫了許多。
公孫弘問道:“嗯……那李蔡大人,他是如何看的呢?”
“他麽?雖然代理丞相處理署中諸事,可一遇見這樣的難事,他就沒了主意,要學生直接找恩師。”
公孫弘在心裏罵他是個滑頭,連自己一個老邁的病人,都要搬出來作擋箭牌。
口裏卻道:“唉!他曾随衛青多次出征,有陣前馬後之情,遇見這樣的事情也顯得爲難。”
他這會兒的思想很複雜。
如果幾個月前他向皇上提出歸侯讓賢,隻是因爲沒有被選中太傅而失落,那現在朝廷格局千變萬化,他就不得不認真地考慮真的歸隐了。
起來有些傷心,在這個年輕人雲集的朝廷裏,像他這樣歲數還在做丞相的人,簡直是鳳『毛』麟角。
抛開别的不談,
他隻是個老學究罷了。
可這些年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麽呢?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那時他都已經六十多了,還是第一次從博士入仕,當時就被派往匈奴,無功而還,還差點丢了『性』命。
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二次被推薦爲賢良,奉诏出使西南夷,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爲什麽在唐蒙和司馬相如看來大利于朝廷的盛事,而在他的眼中就成了疲中國之事了呢?
或許真的是自己疲了……
那一次,公孫弘的話沖撞了劉徹,而他感受到了劉徹的不悅和惱怒,心中忐忑了好些日子。
好在劉徹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北方去了,他慶幸地躲過了一劫。
生活是良師。
公孫弘在仕途中學會了忍受委屈,還學會了執白守黑。
一介老朽,
能做到這份上已經不錯了。
雖在禦史大夫和丞相叼任上談不上多少建樹,卻也是沒有遇到多少坎坷,反而還順順利利地将主父偃、董仲舒一個個地擠出朝廷。
現在,他還是逃不掉,又得面對郝賢這個棘手的案子。
他并不糊塗,覺得必須擺脫此事,絕不能在自己離開這個官場之前,糾纏到一件複雜的人事糾葛中去,他真的經不起折騰了。
圓滑也罷,逃避也好,一切的一切,别人什麽都不重要了。
公孫弘從榻上坐了起來,喘息了許久,才向外面喊道:“來人!快,筆墨伺候。”
“恩師!您這是……”
公孫弘示意張湯坐在案幾旁,目光中就流出老去的哀傷:“你就代老夫寫這最後一道奏章吧。”
“臣少時家貧,牧豕海上。年四十,乃學《春秋雜》一書。
蒙陛下聖恩澤惠,兩招賢良,臣雖有周公之忠,愧無周公之才。
陛下不以臣愚鈍淺薄,固守舊禮,特封爲列侯,位在三公。
臣雖追随左右,誠無汗馬之勞,招同僚嫌怨,臣不曾怪,前曾有奏,願此時歸侯,乞骸骨,避賢者路,讓于有志有能有德之士。
陛下聞之,書報于臣,多有撫慰,臣每思及此,感激涕零……”
公孫弘用枯瘦的手撫了撫胸口,半晌才平息下來心緒。
張湯握着『毛』筆,擡眼看了看公孫弘,心裏就由不得發憷。
他看到的是一張灰『色』帶青、青中泛紫的、布滿皺褶的老臉,而昔日那雙幽深莫測,總是希圖穿透别人内心的眼睛,現在蒙着絕望的藍光。
這個老人,
已經對官場毫無挂念了……
“今臣以殘年衰朽之身,負薪之疾日憂,恐來日無多,難報聖恩,故伏乞陛下,臣辭之後……”
公孫弘到這裏又停住了,他輕咳一聲,又潤了潤幹裂的嘴唇。
“恩師有話盡可對學生。”
“你跟随老夫多年,才幹遠在李蔡之上,可他現今是深得其用……着實不該……”
“恩師的意思學生明白了,學生能有今日,全賴恩師擢拔,恩師怎麽,學生就怎麽寫。”
“哈哈哈,你能這樣想,老夫就放心了,無妨無妨。”
“臣歸隐鄉土之後,禦史大夫嚴助,溫婉恭和,莊重穩定,可履收相位……
廷尉張湯,深谙律令,斷獄判案,除暴安良,懲惡揚善,削藩平叛,屢建殊勳,臣……懇請陛下遷之爲禦史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