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反響各不相同。
颍川荀府主堂。
兩排上首坐列,皆是白發之輩,其間最年輕的,也有三四十歲。
至于少年人,此間更是一個都沒有。
“諸位,廣元侯屯田颍川,諸位如何看?”
在這裏說話的是荀藩。
荀藩是荀勖之子,尤其是在長子與此子皆死的情況下,荀勖的政治遺産是全部給荀藩繼承下去了。
是故,荀藩雖然在荀家宗族中年紀不是最大的,但是話語權,卻是最大的。
荀藩出來說話,自然也是有人回應的。
“以我來看,廣元侯來颍川屯田,也并非是一件壞事,畢竟以廣元侯在陛下身邊的分量,若是我等能夠通過廣元侯這條路,重新得到陛下的重視,那自然也是極好的事情了。”
其間一個中年文士起身,侃侃而談。
他在此間的年紀算是最小的,之所以說話,自然也是因爲他是荀勖子嗣。
如今荀家宗主,算是荀勖一脈最爲顯赫了。
“老朽以爲不然。”
這是一位慈祥的老人,頭發梳得十分認真,沒有一絲淩亂。可那一根根銀絲一般的白發還是在黑發中清晰可見。微微下陷的眼窩裏,一雙深褐色的眼眸,悄悄地訴說着歲月的滄桑。
“寓公有何高見,但可與我等這些小輩細細道來。”
荀寓乃是荀彧之孫,荀俣之子,少時即聞名于京邑,與裴楷,王戎、杜默相善,名見顯著,位至尚書。
不過他的政治生涯早早就結束了。
晉惠帝元康四年有一天起了大風,宗廟閥房上瓦被吹掉幾片,因此太常荀寓被免官。
其間是否真是如此,是不是有其他的故事,恐怕現在也隻有荀寓一個人知曉了。
不做官了之後,荀寓便在洛陽待了一段時間,之後便就在颍川定居了。
他是荀彧一脈,算是主脈,在宗族中的地位與輩分,在主脈之中都算得上是最高的那一批了。
“廣元侯何許人也?不過寒素出身,焉能在我颍川屯田?寒素子弟,居然敢指使高門大族?豈不是笑話?”
對于那些當權者,荀寓有着本能的厭惡。
或許,與他仕途的不暢有很大的關系。
“寓公所言有理。”
尋聲而去,這是一張瘦削的臉,面色黝黑,淡淡的眉毛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年紀看起來已經是有五六十歲了。
“族兄也認同寓公想法?”
荀恺輕輕一笑,重重點頭。
“廣元侯不過是寒素,來颍川屯田便是了,我們大可不比理會就是了,還需我等在此間商議?豈不贻笑大方?”
荀恺是荀彧曾孫,但幾輩之後,輩分相差一輩,有時候年紀卻沒有差太多了。
荀寓與荀恺,雖然差了一輩,但歲數卻隻差了幾歲。
“族兄此言差矣。”
荀藩輕輕搖頭,說道:“自當今繼位以來,朝中顯要,盡數歸琅琊王氏,我颍川荀家,高門大族,士子無數,對大晉亦是有功勳在身,陛下與我等的矛盾,可以憑借此人消解,如此,還不能開一次族會?”
“不過是一個寒素。”
荀寓意見還是沒有發生變化。
“寓公便是不爲自己着想,也該爲自己的兒孫着想,爲我荀家着想,如今多少族人在朝中根基不穩,多少人因爲一些些小事情,便受到陛下的責罰?若能夠以這次機會,與陛下和解,何樂而不爲?”
“這...”
荀寓嘴巴張了張,最後卻是不再說話了。
因爲荀藩說的話确實是實話。
世家在朝堂上的力量很大。
他颍川荀氏的勢力也很大。
但世家之間,并非是鐵闆一塊的,單單一個颍川荀氏,恐怕皇帝還看不在眼裏。
一個世家與一個皇帝匹敵,這是很難對的赢的。
便是對赢了,恐怕也是沒有什麽用處。
因爲這終究是慘勝。
關鍵是,你要對付的,不止一個世家,就如現在來看,便是要加上一個琅琊王氏的。
“隻是颍川乃我等家族之地,我聽說那個寒素頗有些才學,莫要勾搭上我荀家之女,壞了我荀家女子的聲名。”
荀藩幹笑兩聲,對荀家女子所謂之聲名,他可是知之甚深的。
恐怕便是長輩荀采的事情罷。
荀采,是荀爽之女。
聰慧敏捷而有才學技藝。
十七歲時,荀采嫁給陰瑜。
十九歲時生下一個女兒,然而陰瑜去世。
荀采當時年紀尚輕,經常擔心被家中逼迫改嫁,所以自我防範非常緊。
後來同郡人郭奕死了妻子,荀爽答應把荀采嫁給他,于是荀爽假裝說自己病重,召荀采回家。
荀采迫不得已回到家,身上藏了把刀發下誓言。
荀爽要身邊侍女搶過荀采的刀,将她攙扶抱上車。
荀采仍然憂悶憤激,是故荀爽吩咐對她的防範亦是很嚴。
荀采已經到了郭奕家,就裝出高興的樣子,對身邊的人說:“我原立下志向與陰氏同一個墳墓埋葬,然而沒有逃脫逼迫,結果弄到這種地步,一向的心願不能實現,怎麽辦?”
于是要人點起四盞燈,裝扮得非常華麗,請郭奕進來相見,一同談論,一直談個不停。
郭奕對她很敬畏,因而不敢逼她,到天亮就出來了。
荀采于是吩咐身邊的人給她準備洗澡的東西。
她進了房間關上房門,要服侍的人暫且回避。
然後用粉在門上寫下:“屍還陰。”“陰”字沒來得及寫好,她害怕有人來,就用衣帶自己缢死了。
身邊的人玩味她寫的字沒有介意,等到看她時,荀采已經停止呼吸,當時的人都爲之傷悼。
貞烈名聲自然是好的,這也是世家高族爲何高于寒門的一個憑證。
但想必與此,荀藩更看重的是權勢。
若廣元侯真的看重荀家女,他未嘗不可做媒。
隻可惜,似乎廣元侯的婚事似乎早就被安排好了。
“廣元侯已經是被陛下許婚了,如何會與我荀家女有幹系?寓公還是想得太多了,有這些時間,不如想一想如何與廣元侯有所聯系,聽聞金谷園的門檻,也是比一般人要高的。”
“不過寒素...”
荀寓再次開口。
到現在,便是荀恺都有些聽不過去了。
“寒素如何?石公亦是寒素,亦是位列三公,我聽聞此人有才學,又有謀略,日後當是石公一般的人物,況且,陛下既然将公主許配與他,自然也是帶着皇家身份的,再如此說廣元侯,已經有些不合時宜。”
荀恺如此說,荀寓便直接閉嘴了。
荀寓安靜了之後,族會開的就更加順暢了。
“既然如此,廣元侯要在颍川屯田,自然得是有田的,既然我等已經是想要與廣元侯交好關系,那麽,自然,每家是要騰出一天田地出來,與廣元侯做屯田之用。”
前面還十分熱鬧的族會,在荀藩說出這一番話之後,卻是罕見的沉寂起來了。
田地,便是家财。
這相當于是要衆人在身上刮下一塊肉來。
他們如何肯?
荀藩看了衆人一眼,也知道他們的想法,所以他想開口,先表态。
“颍川九縣,我荀藩有良田五十頃,如今全爲族中人着想,與廣元侯做屯田之用。”
五十頃?
當然不是荀藩在颍川有的土地,甚至在颍川之外,荀藩也有不少地産,譬如在洛陽。
但五十頃對荀藩來說,也是大出血了。
畢竟世家的錢不是風刮來的,世家收入多,但是開支也不少。
主脈支脈,哪一個族人不是拖家帶口的?
“我願獻出十頃地。”
荀組自然是爲自己兄長聲援的。
荀藩荀組帶頭,其他人便是心中不願,也隻得意思意思。
當然,他們能的決心就沒有這麽大了。
有的隻是一頃,有的幹脆連一頃都不到。
是故到最後,荀藩一統計,居然不到一百頃。
一百頃,也就是一萬畝地。
一萬畝地多嗎?
多!
但對于一郡之地來說,卻不多。
譬若颍川郡,便是有數萬頃良田,如今公田幾乎爲零,衆人隻肯出一百頃地。
廣元侯如何屯田?
加上其他世家出的田地,恐怕隻有幾百頃。
幾百頃,如何算是屯田?
荀藩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出話來了。
“諸位,數百頃,恐怕廣元侯也無田可屯,我看諸位不如多放出一些田地,既然是要交好廣元侯,便是要做出一副交好的樣子。”
“族兄,你是家财豐厚,看不上這些地産,但我等尚有高齡長輩需要贍養,下有諸多後輩需要提攜,奴仆侍女美姬,以及服散飲酒,哪一樣不需要花費?如此田産,尚且不夠供給,若是給了廣元侯,莫非要族人連衣服都穿不上你才甘心?”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荀家之高門大族,但亦是如此。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現在要他們每日少吃一塊肉,恐怕他們都是不願意的。
“諸位,要以大局爲重。”
大局?
“廣元侯要我等田産,必須得用什麽東西賣或者是借,若是白白給他,豈不是白送?”
“這個...”
荀藩原本就是想要給王生送一個見面禮的。
但見到此處,他也是爲之奈何了。
“既然諸位如此短視,那今日也沒有什麽話好說的了,諸位自請散去罷。”
衆人無言,荀寓是第一個散去的,之後荀恺等人也離去了。
偌大主堂,便隻剩下荀藩荀組兄弟二人了。
“兄長,族人短視,若廣元侯見此,恐怕還以爲我等高門大族故意刁難呢。”
“哎~”
荀藩也是輕輕歎了一口氣。
“族人短視是短視,但他們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族中的土地,也是憑空得來的,廣元侯要屯田,也是需要付出一些代價,不然,如何能得這些土地?”
“但兄長不是說要交好廣元侯?”
荀組臉上露出疑惑不解之色。
“交好廣元侯當然是好交好的,但所謂之交好廣元侯,并非是巴結讨好廣元侯,我等既然出自高門大族,也是要保持自己的格調的,廣元侯雖然不能以平常寒素待之,但大可不必奉若神明。”
“隻是...”
荀組臉上露出難看之色。
“若是如此,廣元侯便不會念我荀家之好了。”
荀藩輕輕搖頭。
“之後的事情,之後再看了,但廣元侯是聰明人,他知道該如何做的。”
荀組自然知道現在再說什麽都已經無用了。
“那改日我等備上好禮,前去金谷園拜會廣元侯?”
荀藩搖頭。
“待他來颍川之時再說罷。”
他當然是不會知道的,王生是連颍川都不想去的。
.....
洛陽,金谷園,夜晚。
自從選才之後,王生日日去太極殿批閱奏章,通常都是到很晚的時候才能回到金谷園的。
有時候甚至連金谷園都回不來,隻得在太極殿歇息。
“那些人如何了?”
王生問的這些人,自然指的是傅青九人。
對于這九人寒素出身,王生其實還是寄予希望的。
畢竟他們身家清白,若真是有才之人,用起來,自然也是格外順手的。
若真的無才,王生便也是爲之奈何了。
“那些士子,一天到晚都在主君書房之中,隻是如此一來,主君去書房,恐怕就有些麻煩了。”
人多自然就吵了。
王生自然也難做事情。
“無妨,給他們十日,十日之後,看看他們如何?”
若真是有才,十日内,恐怕便有些長進了。
如果是一點都沒有長進,那證明他的才學就到此爲止了。
“君侯,這是這幾日影樓的信件。”
攏共三封信件,王生一一打開。
這幾日,他連看這些消息的時間都沒有了,可見王生現在,是如何的分身乏術了。
第一封信件,說的是洛陽的事情。
首要一件,便是趙王去雍州赈災了。
其他的事情,倒是乏善可陳。
第二封信件,說的是成都方面的消息。
益州刺史趙廞防守益州已見頹勢,恐怕過不了多久,就支持不下去了。
對于成都的消息,王生一直是很重視的。
可惜這個消息還是有延遲的,王生也不太好判斷局勢。
第三封信件,則是邺城方面的消息。
李特已經是露頭了,那麽,劉淵劉聰他們,什麽時候露頭呢?
邺城,一直也是王生關注的重點。
當然,除了這些消息之外,王生更想知道石勒的去處,但如今看來,在天下間找一個石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過找不到,也無所謂了。
王生手上有王彌,有張賓,文武皆有之。
基本的骨架已經有了。
算上戴淵那些,其實王生手下的人也是不少了。
現在王生要做的,便是慢慢耕耘自己的勢力。
以及用時間,換取資曆與地位。
再就是,等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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