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醫看起來年紀不輕,發白的胡須,枯瘦的身子,身上還背着不輕的醫箱,幾步快跑下來,這禦醫便開始氣喘籲籲起來了。
到底是禦醫,非是行腳大夫。
一路快走,自然也沒有閑聊的時間,到金镛城之後,大冬天的,王生身上居然還出了一身的汗。
王生如此,那禦醫就更加不堪了。
不過走到一半,王生卻是停住了。
他想到了另外一點。
如果這金镛城大多數是齊王的人,他如何能夠驗屍?
便不要說驗屍了,恐怕他自己也有生命危險,想到這裏,王生連忙對身側的禦醫說道:“這宮内,何處可以借到人手?”
借到人手?
禦醫先是愣了一下,他臉上此時刻滿了不解之色。
“君侯此言何意,驗屍恐怕不用太多人手罷?單老夫一人即可。”
王生倒也不妨與他講講道理。
“此事涉及到宮闱之争,而一旦涉及到這事情的,都是見血的,本侯可不想賈太後的屍體沒見到,人便已經躺下了。”
禦醫眉頭緊皺,問道:“君侯的意思是,金镛城有齊王的人?”
他也并非是聾子瞎子,洛陽人都能看到的東西,他自然也是能夠看到的。
“當然。”
“如此的話,倒要去找宮中統領了,不是去找華統領,便要去找茂王。”
華恒當差的地方好找,茂王辦公之地可是不在皇宮的。
于是王生繞道華恒處,在他手上領了一百禁衛。
這才朝着金镛城去了。
長途奔襲,饒是王生,也是出了一身大汗,這種‘體力活’,當真是費力。
不過好在金镛城已經到了。
“你們是何人?”
王生拿出手上的令牌,再加上皇帝的手谕,戍守金镛城的士卒自然不敢阻攔他了。
王生進入金镛城的第一個命令,便是讓他帶來的一百禁衛将原本侍奉賈南風的人全部囚禁起來。
金镛城一頓雞飛蛋打之後,之後便是長久的安靜。
王生與禦醫進入其中,總算是見到了賈南風的屍體。
原本在這天下叱咤風雲的女人,這個天下最有權勢的女人,現在隻是一具屍體了。
賈南風的屍體被裝扮過,閉着眼睛,看起來走的很安詳。
但是即便是裝扮,王生還是可以看出她臉上青紫的顔色。
很顯然,這段時間裏面,賈南風很不好過。
王生上前去看了看,貼近去聞了聞,屍體并沒有味道,身上也沒有屍斑,身體雖然僵硬了,但考慮到現在的天氣,賈後的死亡時間,确實是在這兩日内。
禦醫也上前,他看着賈後的眼睛,再看看手,嘴裏念叨着口訣:“子午卯酉掐中指,辰戌醜末手掌舒,寅申巳亥拳着手,亡人死去不差時。”
“賈後薨在辰時。”
根據十二地支與十二時辰的對應關系,就可以看出死亡的具體時間。
23-1點爲子時,1-3點爲醜時,3-5點爲寅時,5-7點爲卯時,7-9點爲辰時,9-11點爲巳時,11-13點爲午時,13-15點爲未時,15-17點爲申時,17-19點爲酉時,19-21點爲戌時,21-23點爲亥時。
根據口訣便知道,23-淩晨1點、5-7點、11-13點、17-19點去世的人,會掐住自己的中指;淩晨1-3點、7-9點、13-15點、19-21點閉眼的,手呈放開形狀;淩晨3-5點、9-11點、15-17點、21-23點斷氣,手是握成拳的。
專業人士果然不一樣。
“禦醫有什麽方法可以看看賈後是否中毒?”
禦醫輕說道:“若是用銀針刺入喉管,便可驗證,或是将屍體開腹,但賈後身份尊貴,如此做,恐怕不妥。”
傷害屍體,确實是對死人的不敬。
“可有其他方法?”
禦醫輕輕點頭,說道:“确實有其他辦法,隻是如此驗證,便沒有前面的準确。”
“還請一試。”
在來之前,禦醫已經知道自己的任務了,此時從身後的醫箱中拿出一個瓶子和手指大小的銀牌。
用布沾上瓶子裏面的液體,然後用力擦拭銀牌。
片刻之後,禦醫掰開賈後的嘴,将銀牌放入嘴中,再将賈後的嘴閉上。
“如何?”
“再等上半個時辰,之後再看。”
禦醫當然看出了王生臉上的迷惑之色,解釋道:“這瓶中的水是皂莢水,皂莢水是指直接将洗幹淨的皂莢放入水中,添火熬之,五個時辰後便有這皂莢水。皂莢水塗在銀牌上,若賈後中毒,銀牌必然發黑。”
這禦醫專業的樣子,倒像是法醫,當然,在古代的話,應該叫做仵作,不過在西晉,暫時還沒有仵作這職業的。
半個時辰後,老禦醫取出銀牌,銀牌并沒有變色。
“沒有中毒?”
當真是感風寒而死?
禦醫臉上也愣了一下。
“賈後并沒有舌苔薄白,脈浮或浮緊,應當不是感風寒而死的。”
他再從醫箱中拿出他用雞蛋清拌勻了一個糯米團子,塞入了賈南風的咽喉。
再把死者身上其他能出氣的孔洞,全都堵住,連“菊花”都不放過…
這一頓操作下來,還不如用銀針試一試呢。
但之前銀牌也沒有變色,恐怕這銀針刺喉也是沒有什麽用處的。
反正此時這這殿中隻有王生與禦醫二人,也不怕别人嚼舌根。
半個時辰之後,禦醫,哦不...
王生應該該叫他‘仵作’。
這像是禦醫的仵作将塞在喉嚨中的飯團取出,果然,飯團便黑了。
“确實是中毒了,之前銀牌不見變色,恐怕是這些宮女仔細清洗過賈太後的嘴了。”
知道是中毒,這就好辦了。
“我們還是将賈太後的屍體變歸原樣罷。”
......
半個時辰之後,王生再次來到太極殿。
殿前依然有齊王等人跪着,這些人似乎是打算一直都不回去了。
入殿,皇帝依然在殿中,不過殿中已然是有一桌美食。
“廣元侯來了,坐。”
見了死人,還鼓搗了這麽久死人,王生現在可沒有太多食欲。
坐下來之後,王生擦了擦身上的一點虛汗,說道:“陛下,結果與臣下所猜想的一般。”
什麽?
司馬遹手上拿着調羹,人卻是愣住了。
“呼~”
皇帝深吸一口氣,片刻之後才說道:“如此說的話,那便是金镛城也有齊王的人了。”
王生輕輕點頭。
“看齊王如此架勢,恐怕是了。”
“莫非他以爲朕不敢殺他?”
皇帝是動了真火了。
“陛下當然敢殺他,但是爲了大局着想,爲天下着想,陛下還得忍?”
“忍?”
皇帝深深看了王生一眼,說道:“你欲朕如何忍?”
司馬遹滿臉通紅,幾乎像是罵人一般的說道:“這齊王都把屎拉倒朕的頭上了,廣元侯欲朕如何忍?”
司馬遹站起來,環顧大殿,雙手前揮,霸氣側漏的說道:“朕乃皇帝,三皇五帝才能稱之爲的名号,朕乃天子,朕富有萬裏江山,億兆子民,他齊王是何處來的?妄圖與朕争皇位。”
說到這裏,司馬遹的眼中已經滿是殺氣了。
“朕不殺齊王,不足以明志。”
“陛下三思!”
王生跪伏下來,他心裏自然知道皇帝是委屈到了極點。
但是...
皇帝原本就不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的。
尤其是他這樣的皇帝,前面的晉惠帝并沒有給他留下什麽政治遺産,武帝留下的遺産,如張華,裴頠等,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毫不客氣的說,皇帝現在就是一個孤家寡人。
況且晉朝開國的分封與郡縣齊置,便注定會産生中央與地方的分歧。
齊王敢動,是因爲曆史原因。
上一代的齊王死在洛陽,死的很憋屈,若是這一代齊王也死在洛陽了,而且還是被皇帝親自賜死的,恐怕不止親近齊王的大臣震動,便是那些中立者也會覺得皇帝做的不對,至于那些宗王,自然也是會感到唇亡齒寒的。
威望如同齊王一般,皇帝也敢殺,更何況他們?
不想死?
便隻有一條路可以走!
殺!
“三思?你欲朕如何三思?”
皇帝震怒,一腳将桌塌琳琅滿目的食塌踢翻。
王生見過司馬遹失态的樣子,但是像他現在這般失态,倒真是第一次見。
皇帝受了太多委屈。
但在其位,有時候就要承受這樣的委屈,皇帝不是那麽容易當的。
王生跪伏着,心想着他接下來如何做。
若皇帝真的失了智,将齊王殺了。
這天下,可就全亂了。
...
“起來罷。”
良久,皇帝似乎也是将氣撒出來了。
“齊王跪在外面,總不是一個事,便是朝中大事也無法決斷了,廣元侯你看,此事該如何處理?”
王生看了皇帝一言,徐徐說道:“原來親近太後的臣子,隻是想要陛下給太後一個名分而已,别無他求,陛下大可給太後一個名分,便是與先帝葬在一起,日後也有遷出來的時候,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王生盡量說的委婉了。
“這個婦人,生前做了如此多喪心病狂的事情,如今還有這種待遇,哼!”
老實說,賈南風雖然不堪,但在白癡皇帝治下,西晉數年不亂,也算是有些本事與功勞的了。
“陛下隻需下诏,除齊王親臣之外,其他臣子,盡數散去,屆時,跪伏在太極殿外的大臣,不過寥寥,恐怕他們也沒膽繼續跪下去了。”
法不責衆,但是你人數達不到這個‘衆’的标準,下場可想而知。
“便如此。”
司馬遹走去主位,拿出诏書布帛,輕輕寫上一行行字,再蓋上印玺。
“大内官,你去宣诏罷。”
宣诏,便表示退讓。
對皇帝的威嚴來說,自然是不小的打擊,但司馬遹同樣知道,他不得不如此做。
他得蟄伏,一如漢武帝在窦太後那時的蟄伏一般。
當他把這朝堂收拾幹淨了,才是他出手的時機。
“陛下英明。”
皇帝,終于是選擇了理智。
王生心中有些欣慰。
不過...
事情可沒那麽簡單。
大内官手握诏書前去殿前,齊王見到大内官的诏書,心中沒有多少喜色。
皇帝居然忍下來了,看來那個廣元侯,對皇帝果然是有些影響的。
以他在宮中的消息,自然知道皇帝已經是震怒了。
如此震怒的皇帝,再給他這怒火上潑了一層油,反而熄了火。
有點意思了。
“陛下诏曰:賈太後生前雖有過錯,但死者爲大,理應按照規制辦理其後世...”
言外之意,皇帝妥協了。
跪在外面的臣子中,陸機等人明顯是舒了一口氣。
他們的目的達到了。
雖然狠狠的惡心了皇帝一把,但也成全了他的名聲。
經此一役之後,他陸機的名聲,必然更加響亮,而且更加有份量。
就在陸機要起身的時候,誰都沒想到,齊王在這個時候開口了。
“陛下确實仁厚,但本王手上有賈太後死前的絕筆書,諸位可要聽聽?”
絕筆書?
陸機聽完臉色大變。
他今日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但這齊王,明顯就是不讓他全身而退的,在這個時候,他哪裏顧得上臉面,陸機直接抓住陸雲的手,面色凝重,小聲說道:“跑!”
陸雲也非癡傻之人,馬上會意。
但陸機陸雲欲跑,卻不知新野王的人已經摸到後面去了。
“陸士衡,你欲去何處?”
看着新野王,陸機心中一苦,隻好說道:“在下内急。”
新野王不懷好意的瞥了他身側的陸雲,問道:“如廁,還要帶上親弟弟?”
陸雲馬上說道:“在下也内急。”
“若确實急的話,本王與你們一道?”
聽到此處,陸機是知道走不得了,隻好說道:“那我等再忍忍。”
新野王臉上露出平靜的笑容。
如陸機一般,所有想要開溜的臣子,都被攔下了。
而殿前首位的齊王,也是緩緩将信件的内容讀了出來。
“臣妾南風,愧對先帝,愧對武皇帝,今不孝子孫司馬遹,妄圖弑殺母後,臣妾懦弱,隻得飲下毒酒...”
這内容,越聽,便越是讓人顫抖,陸機跪伏下去,整個人都有些無力起來了。
他算是明白,跟着今日跟着趙王來不是來賺取名聲來的,而是送死來的。
他已經預料到皇帝的怒火了。
這齊王當真是不到死時不罷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