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輩可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你張華是一個和稀泥的高手,王生也不是什麽好相與的角色啊!
張華輕輕看了王生一眼,說道:“你這晚輩,以爲不将此事與我說,我便不知道太子宮的事情了嗎?”
“張公知曉?”
張華深深的看了王生一眼,說道:“老朽并不知曉。”
“那,就好。”
王生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呵呵。”
張華白了王生一眼,似有意味的說道:“老朽似你這般大的時候,也是以爲這全天下,都沒有比我更聰慧的人了,誰知到了洛陽,反而是舉步維艱起來了。”
王生知道張華話中的意思,不過這卻不耽誤王生心中的想法與嘴上的話語。
“晚輩并未覺得在下是全天下最聰慧的人,相反,在下覺得自己是這全天下人中,最愚笨的一個。”
“你在洛陽做的事情,可不是愚笨之人做的事情。”
“陰差陽錯,巧合而已。”
“油嘴滑舌,與老朽講了這麽久,恐怕沒一句真話罷?”
王生卻是輕輕笑了笑,揮手說道:“彼此彼此。”
張華倒是被王生的這句話給噎住了。
“無恥小兒。”
話雖然是在罵王生,在張華臉上的顔色并不是生氣的模樣,反而這老臉上還綴着笑靥。
“當朝爲官,最需要的便是臉皮,最不需要的也是臉皮,這兩點,看起來你都有了。”
張華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一般,輕輕搖頭。
“太子在長秋宮中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一些。”
“門大夫張祎想來是張公的眼睛。”
“太子也是這般認爲?”
張華像是在意的問了一句。
“太子現在很難相信張公。”
“看來太子是真的打算對中宮下手了啊!”從王生的話中,張華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了。
說着話,張華鼓搗着身前的參茶。
這參茶裏面有幾朵花葉,看起來頗有美感,加之那濃烈的人參味道,倒有些相得益彰的感覺。
“人老了,就是得喝茶。”
“參茶大補,對年邁者來說,不算是好茶。”
“呵呵。”
張華笑了笑也沒有說什麽話。
“太子欲你來,是要說服我,幫他?如你一開始所言?”
張華顯然是不想與王生打太極了。
不過...
王生卻還想繼續打太極,因爲現在攤牌,時機還不成熟。
還得多等幾句話的時間。
“張公以爲太子何許人也?”
“俊才。”
“何解?”
王生的問題緊随其後。
“天生聰穎,便是先帝,也曾誇過他。”
“然則集市賣肉,日益殘暴,荒廢才德?”
“太子可謂是我看着長大的。”
張華說出這樣的話,倒還真沒有問題。
“但他卻是讓我失望了。”
“是故,張公依附中宮,是覺得太子無能,無德無才繼承大位?”
“君此言何意?以爲我張華是那等小人?先帝将太子托付與我等老臣,便是太子無能,那也是先帝口谕。”
“張公心裏怕不會這樣想的。”
王生輕輕端起手中的花茶,繼續說道:“若太子與張公所想不同,那會如何?”
“如何不同?”
“譬如,太子非是無能,而是故意裝作無能。”
“哦?”
張華端起桌塌前的茶杯,輕輕飲了一口參茶。
“若太子是這般人,将老朽也一道瞞過去了,那便不是俊才了,那便是君才了。”
“你所言可真?”
“真又如何,不真又如何?”
“真,便是先帝眼光是對的,太子肖宣皇帝,假,那便是你小子在糊弄我了。”
“若是真,張公可會棄中宮而轉投太子?”
“老朽何時是中宮的人?”
“張公何時不是中宮的人?”
王生笑了笑,再說道:“若張公非是中宮之人,此事會在台閣之中,總理朝政,位列三公,若張公非是中宮之人,中宮豈會信你?”
張華飲茶,不說話。
張華沉默,王生的話卻是如連語彈珠一般,可沒有停嘴過。
“張公可知太子如何說你?”
“殿下如何說?”
“他說你是忠臣,也是一個小人。”
張華手一抖,手上的參茶都露出幾滴水出來,他緩緩的将茶杯放下,說道:“太子是這般看老朽的?”
“張公大才,天下皆知,這幾年來,我大晉天災人禍不斷,然則大晉依然安穩,其中功勞,自然是有張公的,然則這天下表面平和,内裏卻是暗潮洶湧,張公既然是大才之人,自然也不會看不到的,更何況,是在您眼皮底下的事情。”
“張公自诩是先帝忠臣,卻不按照先帝所說的來做,反而留戀官爵,若非如此,張公豈會委身與中宮,又會在太子最需要張公的時候,選擇沉默與觀望呢?”
“張公如此,太子可有說錯?”
“太子沒錯。”
張華低頭沉思,片刻之後又擡起頭來。
“可你說錯了。”
張華目光突然變得灼灼起來了。
“你言之老朽戀念官爵,或許有之,然而,中宮與太子宮不和,也非一日兩日的事情,若非是我,中宮與太子宮如今便是水火不容了,豈會有這幾年的安穩?”
“張公覺得自己有功?”
“如何沒功?”
“那張公可知自己有過?”
“我...”
張華沉默下來了。
“張公有功不假,過卻是遠遠勝過張公之功,便是裴頠,也知這社稷之重,不在中宮,而在太子,爲何獨獨張公不知?”
“張公穩住中宮與太子宮的關系,得到了幾年光景,又何嘗不是埋下隐患,莫非張公覺得,一條即将決堤的堤壩,簡單的修補,便可以避免決堤嗎?”
“皇後不是這樣的人...”張華在後面說道。
“皇後何許人也,不需張公叙述,恐怕你也心知肚明,隻是不願意承認罷。”
“既然張公覺得自己沒錯,不如你我推演局勢如何?”
“推演局勢?”
張華臉上露出驚異之色。
“如何推演局勢?”
“古時有鬼谷子,胸中有縱橫之術,人在深谷,卻能知曉天下局勢變化,這便是推演,在下雖然不似鬼谷子,但張公大才,或許能夠與在下将未來光景的十之一二還原出來。”
張華沉默下去了。
“那你便先推演。”
王生起身,手上拿出一個木棍,在地上劃了起來。
“如今朝堂勢力有五。”
說着,王生在地上劃了起來。
“一是中宮,二是太子宮,三是世家,四是諸王,五是那些中立之人。”
曆朝曆代,都有一些不想要摻和權力交接事情的人。
西晉享受成風,鹹魚說起來是比那些有才志的人要多上許多的。
至于世家,王生在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張華的眉頭不自覺的皺了一下。
“如何推演?”
“晚輩便給張公推演張公不助太子的情形。”
“若太子被廢....”
王生話還沒說完,張華便趕緊止住王生接下來說的話了。
“太子之位,穩固非常,你如何能說太子被廢?”
“所謂穩固,不過是相對而言的罷了。”
王生努了努嘴,繼續說道:“若中宮召見太子入宮,在宮中,太子如無根之萍,自然是中宮欲他如何,他便如何的,若是将太子灌醉,引導太子寫下大逆不道之語,到時候,中宮欲廢太子,張公欲如何?”
“太子乃社稷之後,老朽不論如何,都不會讓太子被廢。”
“若中宮執意?”
“那我也執意。”
“哪怕人頭落地,哪怕官爵頓無?”
“哪怕人頭落地,哪怕官爵全無!”張華的語氣很是堅定。
王生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張華現在說的話實在是太好聽了。
但是...
他說的,跟他做的不一樣啊!
按照曆史軌迹,張華會遭遇王生所言的同樣境遇。
但他在那個時候,他的選擇可是與他說的話不是一緻的。
說的,永遠比作的簡單。
這句話放在任何時代,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合适的。
“若是中宮執意,最後還是将太子廢了。”
“朝中諸臣,不會同意。”
“假令同意。”
張華輕輕點頭。
“你繼續說罷。”
“假令太子被廢,張公覺得朝中局勢會如何?”
“若太子被廢,我等定然是會複太子位的。”
在這裏,王生也隻能冷笑兩聲了。
太子廢都廢了,你跟我說會複位太子?
這種事情,和你說你這輩子都不吃飯的概率是差不多的。
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可信度。
當然,王生在這裏也不把這事情說開。
“張公複位太子,中宮可會同意?”
“便是不同意,我等也要如此做。”
意思就是,不論結果,隻求心安了。
或許是覺得自己的答案不好,張華問道:“若太子無法複位,這局勢會如何變?”
“中宮不會留太子,既然太子被廢,自然是囚禁于金镛城之中的,那時候,太子的死活,隻在中宮的一言之中。”
“中宮不是傻子,她不敢殺太子。”
“她當然不敢殺太子。”
太子即便是廢掉了,那也是太子。
更不用說司馬遹的地位十分特殊了。
“中宮會外放太子,然後在外放的地方,讓太子出了一些意外,不幸而薨。”
“太子不能死。”
太子被廢算是最嚴重的後果了。
若是太子死了...
張華很難相信那時候的局勢是如何的。
首先,那些太子宮的人絕對會憤怒。
其次,諸王也會憤怒。
到時候中宮,說不定也存在不了。
“皇後雖然荒謬,但并不癡傻,她知曉太子死後的局勢是如何的。”
“張公可知賈模的去處?”
“紫金光祿大夫已然歸鄉。”
“那便是了。”
王生把玩這手上的茶杯。
這茶杯雖然不是玉杯,但摸起來的手感,卻還是不錯的。
老槐樹下落葉飄飛,王生的嘴角綴着笑容。
局勢的主動權,越發的被他握在手心了。
“尋常時候,都是賈模規勸中宮,是故中宮才不會沖動,朝堂之所以穩固,張公自然有功,但紫金光祿大夫賈模也是居功至偉的。”
對于王生的這句話,張華輕輕點頭,沒有反駁。
王生說的是真話。
“但皇後還是不會如此做。”
“皇後自然不會如此做,但若是有人暗中撺掇,那又會如何?”
有人在暗中撺掇?
“侍中賈谧?”
“他隻是一個,侍中賈谧與太子恩怨已深,其實說起來,皇後之母也是想要太子宮與中宮和睦的,皇後曾經也有這個想法,隻是太子與賈谧不和,自然導緻太子宮與中宮的關系不能緩和了。”
張華輕輕點頭。
賈谧,從來就是一個讓他頭疼的存在。
你說賈谧他傻吧?
他又不傻,在洛陽的俊才之中,賈谧絕對是排的上号的,但是你要說這個賈谧他不傻吧。
看起來有很傻,做的事情,根本不顧及大局。
太子宮與中宮和睦,才是最好的選擇啊!
當然...
張華的這個想法是基于他自己而言的。
屁股決定腦袋,張華不是賈谧,自然也不知道賈谧心裏到底是在想些什麽。
“侍中賈谧,确實是不會放過太子,但皇後知曉賈谧的爲人,知曉賈谧與太子的關系,是故,賈谧的話,她估計是會斟酌再三的。”
“自然。”
王生輕輕笑着,說道:“若是這個時候,趙王再湊上來呢?”
“趙王?”
張華眉頭緊皺。
“趙王爲何要來?”
“張公覺得趙王何許人也?”
“無能之輩。”
單獨與王生說話,張華自然也不需要藏着掖着。
“張公隻說對了一半,趙王不僅是無能之輩,更是陰險小人,張公試想,若是太子被廢,最開心的人是誰?”
最開心的人?
張華思索片刻,說道:“侍中賈谧。”
“其次呢?”
“你的意思是說...趙王?”
“趙王可曾恭敬?”
“對中宮是非常恭敬的。”
“在下是問他的本心。”
本心?
張華眉頭微皺,枯槁的手指小力的敲打着桌塌。
“或許并不恭敬。”
“趙王心志頗高,或許,要比太子宮高。”
比太子宮高,自然就是那個位置了。
全天下唯一的一個寶座。
“若是趙王撺掇皇後将廢掉的太子殺了,那會如何?”
“假使皇後做了,似乎...”
張華話還沒說完,臉色就變得很差了。
他想透了事情的重中之重。
“你是說,趙王通過皇後殺太子的事情,爲太子平反,順帶将中宮鏟除,他自己成爲攝政王?”
“恐怕不是攝政王這般簡單。”
話說到這裏,王生也沒有繼續說下去了。
而張華的表情,也不似開始那般輕松了。
他在想王生推演的真實性。
越想下去,張華便越覺得王生推演得不錯。
在一邊,看着張華的表情,王生是絲毫不覺得奇怪。
這不僅是他推演得不錯。
這同時也是曆史的軌迹,曆史上真正發生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