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呵呵一笑,說道:“推演隻能是推演,有幾分真,幾分假,在下說了可沒用,得看張公是如何看的。”
“我?”
張華稍微沉默了一下,說道:“七分真,三分假。”
“張公看起來是願意相信晚輩的話。”
王生的坐姿稍微坐直了一些。
“非是我願意相信你的話,實在是,哎~”
張華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說了如此之多的話,張公到底如何答複,是援手太子,還是繼續助纣爲虐?”
呼~
張華輕輕吹了吹身前的參茶,小小的飲了一口。
“此時,老朽還得想想。”
王生臉色一闆,厲聲質問道:“張公還需要想什麽?權位,大義,還是其他的什麽東西?”
“太子打算近期動手?”
王生輕輕搖頭,道:“非是太子殿下要在近期動手,而是他要在今日動手。”
“今日?”
王生颔首笑道:“不然,張公以爲在下如何回來?”
“太子看來是把事情準備好了之後,再來定奪的。”
張華臉上有着蕭瑟之意,他這句話還沒有說明。
太子已經是不信任他了。
若是他今日再不做些什麽,恐怕到太子執掌大權的時候,也就沒他張華多少事情了。
“太子欲我此時前來,便是不怕張公與中宮告密了,若是張公願意援手太子,便在此時與在下承諾,若非如此,張公與太子殿下,恐怕也就是陌路人了,到時,也不必說什麽先帝囑托那樣虛僞的言語了,各爲其主,你爲中宮,若是太子失勢,你也好繼續做你的司空。”
王生這番話,可謂是赤果果的嘲諷了。
張華輕輕飲了一口參茶,臉上的顔色确實很是平靜。
他活了這麽多年,若是王生區區的一番話就會讓他心志大變,那張華也不再是張華了。
“小郎君不需激我。”
“晚輩并非是要激怒張公,在下隻是在與張公講一個道理。”
“若是有張公襄助,那麽,滿朝文武,自然是以張公馬首是瞻的,對付中宮,太子也要容易許多,但并非是離了張公,太子此事便會做不成,自然難做了一些而已。”
“張公若是心求爵位,太子殿下也并非是有恩不報的人,張公要施展抱負,比之有賈谧的中宮,太子豈不是更好的人選?”
張華低頭,似乎是在思考。
說到這裏,王生也沒有必要繼續說下去了。
他說的已經夠多了。
接下來,就是要看張華自己的心意了。
“先帝大恩與我。”
張華突然起身,似乎是在感歎。
“我原本是想要報恩,順帶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的,然則先帝卻是在那個時候突然與我臨頭一擊,将我從山巅錘落。”
張華說的這個事情,王生自然也是知曉的。
在吳國尚還存在的時候,武帝與羊祜秘密謀劃伐吳,群臣大多不贊同,隻有張華贊成這一計劃。
鹹甯五年,西晉大舉伐吳,武帝任命張華爲度支尚書,負責策劃及運輸糧草,又與武帝一起制定作戰計劃。
當時衆軍已經進發,但還未獲成果,賈充等便奏請武帝腰斬張華。
武帝說:“伐吳是朕的主意,張華隻是與朕的意見相同罷了。“
當時衆人都認爲不可以貿然輕進,隻有張華堅持己見,認爲伐吳必勝。
太康元年,吳國滅亡,武帝下诏晉封張華爵爲廣武縣侯,增加食邑一萬戶,封他的一個兒子爲亭侯,食邑一千五百戶,還賜絹一萬匹。
張華在此後聲名顯赫,爲衆人所推崇信服,把撰訂晉史及修改禮儀規章的任務,都托付給他,有許多增減與修改。
當時的武帝诏書诰文,都是張華起草的,他的聲望名譽更加顯赫,有任三公的威望。
正當張華準備施展自己的抱負的時候,卻是出現了讓他措手不及的事情。
當時的尚書令荀勖出身大族,憑着武帝對他的寵信,憎恨張華,常想伺機将張華調到外鎮任職。
原因也很好理解。
張華雖然不是真正的寒門,但絕對是小姓,父親隻是區區的郡守罷了,張華家世,不在高門之列,甚至尋常世家都不如。
高門大族之人都是有傲氣,你一個張華,不是高門之後,卻妄想與我處在同樣的位置,這不是讓我臉上無光嗎?
是故荀勖開始下黑手了。
适逢武帝問張華:“國家大事以後可以寄托給誰?“
張華回答說:“才德兼備而又與陛下是至親的,不如齊王司馬攸。“
到了現在,張華也對自己的這番話感到後悔。
這幾乎浪費了他人生中最寶貴的幾年時間。
齊王司馬攸是誰?
晉文帝司馬昭次子,晉武帝司馬炎同母親弟。
而且他還是過繼給沒有子嗣的司馬師的。
在當時,司馬師死後,本來是司馬攸繼承他的位置的,奈何司馬攸的老子是司馬昭,老子怎麽會在兒子後面。
所以司馬昭做了皇帝。
照理說,司馬昭百年之後,該是把位置給齊王司馬攸的。
結果司馬昭自己有私心,将位置給了司馬炎。
好吧。
司馬炎是司馬攸的親哥,這個位置給他就給他了。
那若是司馬炎活得比自己短,那這個位置總該是他司馬攸的吧?
這不僅僅是齊王司馬攸的想法,也是當時大多數人的想法。
可惜...
司馬炎的私心還是與他老子一般的。
即便是把他屁股下面的位置給白癡兒子,也不會給他這個弟弟的。
兒子再白癡,也是他的血脈延續。
弟弟...
是他老子的延續。
張華在當時說出那樣的話,無疑是刺痛了司馬炎的神經。
荀勖離間張華的陰謀得逞,外調他爲持節、都督幽州諸軍事,又兼任護烏桓校尉、安北将軍。
奈何張華确實是有本事的人。
他在任内招撫接納新歸附的人,各族百姓都感念他的恩德,馬韓、新彌等依山傍海,遠離幽州、曆代都不曾歸附的二十多個國家,都遣使朝貢。
當時幽州遙遠的少數民族臣服,邊疆安甯,糧食連年豐收,兵馬強壯。
憑借自己的能力,張華再次得到了自己的機會。
朝中議論想要讓武帝召張華回京任宰相之職,又想要爲他進号儀同三司,卻遇到了馮紞的阻撓。
之所以張華會遇到這個馮紞的阻燃,也是因爲張華曾在武帝面前說過馮紞之兄馮恢的壞話。
馮紞深得武帝寵信,常陪侍在司馬炎身旁。
一次,馮紞與武帝閑談魏晉的轶事,借機向武帝說:“臣私下認爲鍾會的謀反是太祖(司馬昭)造成的。“
武帝臉色一變說道:“你這是什麽話!“
馮紞脫冠謝罪說:“臣愚鈍瞎說,罪該萬死!但臣微不足道的意思,還可以再申述。“
“你還要說什麽?“
“臣認爲善于駕車的人一定熟習馬力的盛衰,善于爲政的人必懂對官吏控制适度,所以子路因好勝被抑制,冉求因退讓被任用,漢高祖子弟八個諸侯王都因過于寵信被夷滅,漢光武帝的諸将由于受抑而善終。
這并非爲君的有仁有暴,也不是爲臣的有智有愚,而是壓低與擡高,給予與奪取的不同造成的。
鍾會才能見識有限,而太祖誇獎太過,贊美他的謀略,宣揚他的名聲才略,授以大權,委以重兵,所以讓鍾會自認爲算無遺策,功勳無比,飛揚跋扈,所以造成他謀反叛國的罪。如果太祖善用他的能力,從大的方面控制他,抑制他的權勢,用各種規則約束他,那他就無法有叛亂的心思,叛亂的事也不會出現。“
司馬炎認可馮紞的話。
馮紞叩頭說:“陛下既然肯定臣的意見,應該防微杜漸,不要讓像鍾會之類的人再造成災禍。“
“當今還有像鍾會那樣的人嗎?“
馮紞說:“東方朔有句話:'談何容易'。《易經》上說'臣不密則失身'。“
武帝讓身旁的人退出去,道:“你盡情說吧!“
“爲陛下謀劃的人,大功著于天下,海内的人沒有不聞知的,據方鎮統轄軍馬的人,都在陛下該憂慮的行列。“
武帝沉默不語。
顯然,他是知道馮紞說的這個人,就是張華。
不久,武帝征召張華爲太常,因爲太廟屋梁折被免官。
這個太廟的屋梁爲何折斷,原因就不可查了。
但從此,張華在武帝在位期間,一直以列侯的身份朝見。
直到晉武帝死後,賈南風上台,他這才重新走回權力中心。
曆經了宦海浮沉,張華比其他人更警惕,也更珍惜現在。
這也是爲何張華隻想要維持現狀,而不想解決中宮與太子宮矛盾。
他解決不了,也不想解決。
但是...
現今王生來了,他便是不想解決,也得解決了。
除非他選了第二個選擇。
但是...
他又如何能有第二個選擇?
他可是先帝的重臣啊!
每每想到這一點,張華都會自嘲苦笑。
所謂的君恩,還真是不好受的。
“張公可有決斷。”
王生一直在石亭中坐着,等待着張華的決斷。
對他來說,張華是他必須要拿下的人。
對太子來說,或許不是必要,但是有了張華之後,他手上的籌碼肯定會更多。
“太子要如何解決中宮的事情?”
“據我來說,有這幾個手段。”
王生比了比手勢。
既然張華問出了這樣的話來,證明他的選擇已經是很明顯了。
實際上,在王生的‘推演’之後,張華便沒有選擇了。
更何況他若是想要名聲或者官位的話,也隻能依附太子。
“第一,刺殺。”
刺殺?
張華眉頭一皺。
“太子居然如此怨恨中宮。”
這可是會被蒙上不孝的名聲啊!
但是張華想到什麽一般,突然又有些自嘲的笑了起來。
所謂的孝與不孝,在現在來說,又有什麽重要的呢?
對于帝王來說,他權勢滔天,誰敢說他不孝?
規則,不管是道德規則還是法律規則,都是約束那些弱者的。
強者,強如帝王這般的強者,又如何需要管顧這些呢?
“第二,動用南營的太子衛率。”
“罷了。”
張華輕輕擺手。
“太子長大了,也需要要聽,或許也不想聽我這個老臣的話了。”
張華聽到這裏,已經是知道太子的決心了。
“那張公的決斷?”
王生還在問。
“太子乃是先帝認可的太子,乃是當今的血脈,老朽自然是支持太子的。”
“那張公可知如何做?”
“如何做?”
“朝堂之中的事情,張公恐怕比在下明白得多罷了。”
“片刻後,我便會入宮,與那些老朋友說一說。”
張華的老朋友,自然也就是朝堂泰鬥了。
“張公不必驚慌。”
王生在一邊說道:“太子非是刻薄之人,在下一介寒素,如今有了太子庶子的官身,想來張公若是幫太子如此大忙,爵位賞賜,自然是不少的,官位,自然也不會差的。”
張華輕輕搖頭,反而是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眼睛卻是看向王生。
“原來我見你,以爲你是有三公之才的,現在我見了,卻發現不止。”
王生眼睛一跳,說道:“小子凡人一個,可當不得張公誇贊。”
張華輕輕搖頭。
“能夠如此透徹的看清局勢,并且還能推演局勢,這全天下,恐怕也隻有郎君一人耳,郎君也不需要妄自菲薄,所謂三公之才,那是常人,與你來說,便是王佐之才,卻也是屈才了。”
張華歎了一口氣,整個人看起來像老了十歲一般,枯槁的身形看起來更加瘦削了。
“郎君此行目的達到,便回宮罷,想來以郎君之才,太子還有很多事情要用上郎君。”
王生起身,對着張華輕輕行禮,也不久留了。
張華說的是實話。
若隻是爲司馬遹做了說服張華的事情,功勞是有的,但絕對是不大的。
王生還需要做得更多。
權力的交接,是最是血腥的,但是,同時也是上位最快的。
王生憑借自己寒門出身,若是想要在朝堂上站穩腳跟,就必須要有功勞,而且不是一般的功勞。
“那晚輩便回去了。”
王生最後對着張華行了一禮,之後便轉身離開。
看着王生的背影,張華輕輕歎了一口氣。
心中忍不住感慨一聲。
“春秋不在,歲月難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