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重傷初愈,不該出來的。”看着臉色蒼白的李昂,來看他的齊陵王攔住了去路。
“我的妹妹在長安等了我兩年,下個月十四是她的生辰。”李昂從袖子裏拿出了木刻的人偶,這是他這幾天閑暇時候刻的,雖然模樣不怎麽好看,可是卻是他一刀一刀親手刻出來的。
“很漂亮,你妹妹一定會喜歡的。”齊陵王楞了楞,然後讓到了一邊,可眼睛始終看着那人偶,她想起了小時候母親給她做的布娃娃。
李昂有些奇怪齊陵王眼裏的神情,他不明白,難道一個男人也喜歡這女孩子家才喜歡的東西。“若是你喜歡的話,回來以後,我刻一個送你吧?”踯躅了一下,他問道。
齊陵王沒有回答,隻是從懷裏掏出錢袋,扔給了李昂,“我們這裏雖然比不上大秦的城池繁華,可是也有些特别的東西。”說完,她徑自走了。
“謝謝。”接過錢袋,李昂看着那上面繡着的花草鳥蟲,楞了楞,他發覺,也許齊陵王真的喜歡女孩子家的玩意兒。
“明明是個會替人着想的人!”想到齊陵王臉上那張冷冰冰的猙獰鬼面,李昂搖了搖頭,自語道。走出府外,他身後已是多了兩個風鈴鐵騎的侍衛,寸步不離地跟着照顧。
雁返城的西面,是商人聚集的地方,自從二十年前,回鹘人歸附大秦,越來越多的人住到了城裏,轉而做些回鹘特有的飾物和手工物件賣給大秦的商人,所以熱鬧非常。
看着那些眼花缭亂的飾物,李昂最後在一個老人的小攤上,買了串純銀的風鈴,就在他打算離開的時候,他忽然看到了一把鷹頭小刀,雖然看上去有些粗糙,可是那鷹頭卻雕得極爲傳神,于是他買了下來,打算送給救了他兩次的郭怒,他知道自己這次能活下來,又是承了郭怒的情,若不是他讓宛州的将軍老友來找齊陵王,回鹘人又怎麽會爲了他這個小兵大動幹戈,派了三萬人在大漠找他。
“怕是怎麽都還不清了。”李昂把兩樣東西放入懷中,自語着走向了街道的尾端,找到那裏去長安的商隊,請護送他們的镖局替他把東西捎帶回去。
辦完事情,李昂走出熱鬧的西市,想到齊陵王邀他晚上圍爐賞雪,不由得有些覺得奇怪。“也許是寂寞太久了。”輕歎的低語聲裏,他走回了王府。
…
清濛濛的月光斜照庭院。院子裏,是怒放的紅梅,風中,花香四溢。炭火燒得通紅的暖爐旁,是花梨木制的案幾擺放在雪地裏,上面一壺清酒,幾疊小菜,爲這幽雅的庭院平添幾分閑情逸趣。
李昂端坐在舒适的矮椅上,他始終是不太習慣這種需要躺着的椅子,覺得過于安逸了。另一側的齊陵王也是一樣坐着,靜靜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小的時候,我娘最愛抱着我躺在這椅子上,聽我父親講大漠裏的故事,聽得累了,就彈上一曲。”齊陵王抄起酒壺,自斟一杯,看着腳邊的琵琶,低眉說,“那個時候,我爹坐着的樣子就和你一樣,硬邦邦的,老被我娘笑,說是活像頭大蠻牛。”
“你這是在說我們兩個都是大蠻牛?”李昂看了看自己,然後又看看齊陵王,想了想道。
“你的話一點都不好笑。”齊陵王放下酒杯說,可是嘴角卻淡淡笑着,然後她站了起來,走入皚皚細雪中,拔刀起舞。
一彎月牙下,齊陵王一襲素衣,目光如水,白皙的膚色在月下熠熠生輝,清脆的鳴音裏,垂着金鈴的刀,在風中舞出一道道曳影,宛如盛開的花。
一刹那間,李昂幾乎以爲起舞的齊陵王就是個女子。“有舞豈可無樂。”他愣了愣,然後大笑着說,拿起了那捧年代有些古遠的琵琶,掩飾起有些不知所措的心境。
弦猛然撥動,雄渾沉厚的曲音沖天而起,直聽得人血脈贲張,不由生出一股楚霸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吞天氣概。
此時,李昂懷裏那一支小小琵琶哪再是什麽女兒家的玩意兒!分明是縱橫沙場的将軍手中的長槍大戟!
聽着這使人渾然置身于金戈鐵馬的古戰場的曲子,齊陵王的步伐大了起來,起舞的刀也越發淩厲,一陣強烈激蕩的掃弦裏,齊陵王手中的長刀發出了震裂的嗡鳴,似在呼應那強橫的曲調。
風中,紅梅漫天,被刀芒絞得細碎的花瓣合着晶瑩的雪,飄然而落。
曲終人寂,李昂抱着那捧琵琶,出神地看着赤紅花雪下的齊陵王,最後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力氣一般,跌坐在椅中,埋下了頭。
揮刀一振,抖去刀鋒上的花瓣,齊陵王還刀入鞘,目光複雜地看向了發呆的李昂,爲什麽這個少年的一舉一動總是叫人難以捉摸,不知所措。
一時間,兩人俱是無語,直到月影西斜,齊陵王才走回,靜靜坐下,問,“剛才那曲子很好聽,叫什麽名字?”
“霸王卸甲。”李昂擡起了頭,他的聲音不高,“還是很久很久以前學的曲子。”
“霸王,卸甲。”齊陵王輕聲自語,“是那個爲了虞美人,不肯渡江與劉季奪天下的楚霸王!”說到這裏,她忽地一笑,笑得有些黯淡,“若是一個女子能如虞美人一般,有這麽個有情有義的郎君,怕是給個皇後,也是不願去換的吧?”
“可世間不離不棄若虞美人的女子,天下又有幾個。”李昂淡淡地答道,“楚霸王死在烏江,也算值了。”
“若是有虞美人這樣的女子鍾情于你,你會怎麽選,是美人還是江山?”齊陵王忽然問。
“我?”李昂愣了愣,過了會才道,“不知道,這種事情,也許隻有遇上了才知道該怎麽選,你現在問我,我答不出來。”
“這個問題,以前我娘問過我爹。”齊陵王倒了一杯酒,自己飲下,道,“我記得那時候我娘問完之後,笑着罵我爹說,‘你就不會騙騙我,說你隻愛美人不愛江山嗎?’”說完,齊陵王放下了酒杯。
“你爹喜歡你娘,所以他才不願騙她。我想你爹娘一定很恩愛。”李昂想了想說;然後問,“你問了我那麽多,那麽你呢?你怎麽選?”
“我選美人。”齊陵王瞥了一眼李昂,淡淡說,接着自嘲地笑了起來,“不過像我這樣子,恐怕沒人會喜歡。”
“你錯了。”李昂看着那張猙獰的鬼面,搖了搖頭,道,“不管你是個什麽樣子,這世上總有個女子會喜歡你,喜歡你的好,喜歡你的壞。隻要你不負她,她就不會負你。”
“你才多大,說起話來,倒像是個老男人。”看着比自己還低一頭的李昂,齊陵王楞了楞,笑道,隻是那笑好像是在掩飾着什麽。
“有些東西,其實每個人都懂,隻是做不到而已。”李昂替自己倒了一杯酒,朝齊陵王一舉,飲下道,“不過隻要你肯去做,總會做到的,不過大多數時候,人們是不願去做。”
“你說得有道理,值得幹一杯。”齊陵王聽着李昂似有所指的話,舉起了手中的酒杯,她知道他是在勸她不要爲樣貌而自哀,想到這裏,她笑了起來,眉梢帶着一抹喜意。
“不過說起來,男人終是比女人好,就算長得醜,隻要有英雄氣概,重情重義,還是會有女人真心喜歡。女人就不一樣,長得醜,怕是沒一個男人會去喜歡。”齊陵王忽地說,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隻是她想知道,眼前的人會怎麽答。
“喜歡一個人是沒道理的。”李昂飲了一杯酒,靜靜道,“喜歡上了,别人眼裏是醜,你看着卻是漂亮,而且漂亮女人不一定就比醜女人好。”說完,他又滿上了酒,一飲而盡。
“女人聽了你這話,就算明明知道你是在騙人,心裏也怕是高興得很。”齊陵王舉着酒杯這樣說,眼裏卻也是高興。
“的确,這話說出去,十個男人裏面怕是有九個男人會說這是騙女人的小白臉講的話,信不得。”李昂自嘲地笑了起來,手裏把弄着酒杯,“男人,哪個不想如花美眷,左擁右抱,隻不過大多數人,沒那個本事,隻能想想而已,要是讓他們知道哪個癡情的男人,怕是很多人都是會恨得牙癢癢的!”
“怎麽講?”齊陵王問,她忽然發覺面前的李昂一點都不像是個少年,他身上那種沉靜内斂的氣息讓他看上去倒像是個經曆過滄桑的老男人。
“因爲他們知道,癡情的男人最讨女人喜歡,身邊的女人也總是比他們多,所以多半會眼紅,眼紅了就難免要恨得牙癢癢了。”李昂又飲下一杯,道,“不過呢,還有些人則是覺得那些癡情男人太傻太壞,身邊那麽多女人,卻隻愛一個,可偏偏又能讓其他的女人爲他傷心,爲他痛苦,簡直是傻得到家,壞到透頂,他們呀,真恨不得能自己代他去收了那些女人。”說到這裏,李昂自己笑了起來。
“那你覺得那些癡情男人到底是傻還是壞?”齊陵王想了想,看着在笑的李昂問,“換了你,你怎麽做?”
“傻不傻,壞不壞,隻有那些情種自己知道,其他人說得都不算數。”李昂晃了晃酒杯,朝自己道,“至于我,我不知道。”說完,他飲下了杯中的酒,臉紅得厲害。
“又是個不知道。”齊陵王搖了搖頭,頭一仰,也喝下了自己杯中的酒,然後朝着李昂笑道,“不過你倒是個老實人,甯肯講真話,也不願騙我。”
“要是一個人連朋友也要騙的話,活着也無趣了!”李昂也搖了搖頭,又往手中杯倒滿了酒。
“朋友!”齊陵王看着喝酒的李昂,愣了愣,低下頭,看到了酒杯中那張猙獰的鬼面倒影,“是嗎?”她忽地大笑起來,搶過了李昂手裏的酒壺,朝着他大聲道,“爲朋友。”說完,仰天長飲。清澈的烈酒在風中彙聚成一條白線,跌落在她的喉嚨,沖入胸膛,心頭像是起了一把烈火,雖然燒得心痛,可是卻也暖得窩心。
“哈哈哈哈哈哈!”李昂看着狂飲的齊陵王,也大笑了起來,他奪過酒壺,朝着她道,“爲朋友。”可惜,倒了半天,酒壺裏卻連一滴酒都倒不出來。
“你醉了。”齊陵王看着臉已通紅的李昂,說。
“你才醉了。”李昂瞪着齊陵王,“隻是你戴了面具,我看不出來。”
“好,我去拿酒,咱們不醉無歸。”齊陵王道,如水的眼瞳裏是幾許難言的溫柔。
“你去,我等你。”李昂也不客氣,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抱着琵琶,彈了起來。來到大秦之後,他還沒有像今夜這麽快活過,可以和人說那麽多無聊卻有趣的話。
齊陵王提了兩壇子燒酒回來,李昂也不多說,兩人一人提了一壇,拍開酒封,你一口,我一口地對喝了起來,一邊喝,一邊唱,一邊說,至于唱得是什麽,又說了些什麽,到最後,李昂也糊塗了。
月過中天,兩隻空空的酒壇橫在雪地裏,孤零零的。齊陵王搖晃着身子,盯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李昂,摘下面具,露出了絕世的容顔,“爲什麽你比我小了六歲?”她幽幽一歎,然後看着他,想起初見時黃沙裏那個并不高大卻讓她心動的血色身影,淡淡地笑了起來,“不過我想我還是有些喜歡上你了,就像你說的,喜歡一個人沒有道理!”
低喃的細語聲裏,齊陵王俯下身子,在李昂臉上輕輕親了一口,聲音裏是說不出的溫柔,“也許哪一天等我不會介意我自己的年紀時,我會去找你!”說完,她将手裏的面具放入酣醉的李昂懷中,轉身走入了落下的細雪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