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舒郡王府獲罪入獄,末了男丁被判流放, 女眷或有判爲官妓的,或有被發賣了的。當日舒郡王妃被判做了官妓, 因在京中, 太皇太後并上慕容以緻又時刻關切着,便早早救了下來,送到别院裏去了。偏是蘇歸盈,她原是與舒郡王妃關在一處的, 也被判作了官妓。隻是她年歲小, 好歹要調|教了幾年, 才能出來接客。故而母女二人要往不同的妓|倌送過去, 前夜便被分開。
當日蘇歸盈身側隻跟着乳|母, 舒郡王妃千交代萬叮咛,隻求着那乳|母将蘇歸盈照料妥帖。未曾想一别即使永别,無論是乳|母或是蘇歸盈, 終生再未與她相見。
慕容以緻面色發凝, 口中苦澀。舉起手邊茶盞吃了一口, 妄圖将舌尖的苦澀壓下去。隻是那茶放涼了, 竟澀得叫人心慌, 打舌尖起苦到心頭,便是連肺腑也一并煎熬了。
他将那股淤塞強壓下去,因問欣馥:“那乳|母如今尚在人世與否?”
欣馥回道:“尚未查明,隻是牽扯出了瘦馬館這條線, 往下的便是順着藤摸瓜,不過費些時間罷了。”
“查清楚了來回我。”他頓了頓,另又說:“你們不必審問她,找着了帶來我親自見她。”
“是。”欣馥應聲,慕容以緻揮手命她下去。
因心裏添了這樁事,心緒起伏,竟不能定心。便命邢季進來研磨,抄了一卷《法華經》。篇章雖成,卻字迹潦草,竟無一字能入眼。
他摔了筆,将桌上那卷經文污出一團墨迹。又坐了一刻,這才起身,走到門口,偏又道:“籠火盆。”
邢季便命外頭小厮籠了火盆端進來,因想着天熱,爲空熏了他,故而擺得遠些。慕容以緻拿了桌上經文,随手扔進火盆中,目色冷肅,面無波瀾。隻瞧着那卷經文被火燎至蜷曲,而後慢慢焚爲灰燼。
他呢喃道:“殺過那樣多人,我心裏一早沒佛了。”
主子說出妄自菲薄的話來,奴才是最聽不得的。邢季聽了死死低下頭,竟半點不敢擡起來。縱然他身爲慕容以緻心腹,到底主子的心思難測。做奴才的,第一要學的不是怎麽伺候人,是怎麽學着當個既聾又啞的人。
“邢季……”慕容以緻閉了閉雙眼,複又睜開。“我這樣的人,渾身殺戮滿手血腥,縱然有滿天神佛,必然也不會護佑我了。”
邢季心頭狂跳,強壓住了,幾乎是從喉嚨裏擠出聲音來:“主子是皇親貴胄,龍子鳳孫。滿天神佛不護佑您,又該護佑誰去呢?”
慕容以緻扯了扯嘴角:“護佑不護佑我,也都已至此了。隻盼着他們開眼,能将子景護住,我便已銘感于心。”說罷,陡然轉身坐回書桌後,重又取筆蘸墨。他眉頭緊鎖,似有不虞,落筆卻半分不停頓。便是原先有三分遲疑,也都随着那卷經文一并成灰了。
待紙上墨迹幹了,慕容以緻将它塞入牛皮信封裏,以火漆封口。待事畢了,便喚邢季上前來,道:“你悄悄地回京裏去,往康賢郡王府上去一趟,将這封信交到他手上,别叫人知道了。”
邢季心下一凜。慕容以緻往蘇州來,今上不知道,太上皇卻是知道的。他如今特意增了這一句,爲着不叫誰知道,卻是清清楚楚了。邢季不知道這封信裏頭寫着什麽,雙手接過放入懷中時,卻猶如接過千斤巨石,沉沉壓在心口,直叫人喘不過氣來。
慕容以緻目光如刀,一眼望過去,就恨不能将人皮肉剜去三寸。他又添了一句:“記着,要你親自去。”
“是,奴才都知道。”
待邢季弓着身子退下去了,慕容以緻才長長歎了口氣。艱難的日子還在後頭呢,如今這個算不得什麽。然而念及林玦,心頭卻又松快了些,面上不由自主浮出笑來。隻消他在自個兒身側,便是這苦,也能泛出甜津津的滋味來。
外頭欣馥才往下交代了慕容以緻吩咐的事,正命人取賬本來發月錢。便見那頭邢季急匆匆過來,快聲快語道:“你們都下去罷。”
一時間小丫頭們都散了個幹淨,欣馥料到有大事,當下問道:“什麽事?”
“我待不得蘇州了,主子命我悄悄回京城去一趟。”邢季拿起桌上的茶,也不顧燙嘴,硬生生灌了下去。匆匆拿袖子擦了擦,放下茶盞,道:“我過會子就去了。吃過晚飯我就該病了,若有人問起,隻說是我失手打碎了主子一塊玉,叫主子罰了。因天氣熱,又沒上藥,熱度上來了,竟病得不能出門了。”
欣馥颔首道:“公公放心,我都明白。”說着,返身打開雕花櫃子下的一個小抽屜,從裏頭取出兩個荷包來。自打開瞧了瞧,才交到邢季手裏。“這裏頭是些銀票,出門在外,銀票總比銀子輕便。”說着,又指了指另一個:“這裏頭是些散碎銀子,我也不記得裏頭是幾兩的了,總要有些零散的用用才好。”又問:“府裏備了馬車了?”
邢季收了荷包,道:“府裏的不能用,不是自個兒的人。我往外去,随意雇一輛就是了。”
“長途跋涉的,誰肯走這一趟?”
邢季聽了這一句便笑:“你素日都不曾見過這些,自然不曉得。雇一輛車隻是出城,等出了城,自然還要換水路走。不過是出城,誰不肯去呢?”說着,便道:“我回屋子去,卷兩件衣服就去了。你好生照料主子,這裏的事我不能管了,要你自個兒揣度着。”
欣馥屈膝行禮送他,言辭十分鄭重:“公公放心去罷,這裏有我。”
邢季這才去了。
當夜滄浪亭裏的丫頭小厮們都聽說最受主子信賴的辛管家挨了打,原是因着打碎了主子一樣稀罕東西的緣故。打得起不來床,欣馥姑娘好心過去看了,竟連強撐着起來都不能。幸而主子還想用他,便叫他養着,并不曾打出去。一時人人自危,便是原先有懶散的,做事也勤儉起來。
下人不比主子,也不必辛管家那樣有臉面的奴才。他們吃罪挨打,别說請醫吃藥,便是休息一刻也不能夠。主子記不得他們,隻怕要被大大小小的管事扔出去。都是被爹媽賣出來的,簽了死契,扔出去了怎麽活?
隔了些時日林玦過來,因不見邢季在他身側伺候,心下生疑。吃了飯兩人往清香館來,林玦因吃了飯犯懶,卧在一架紫檀貴妃榻上,以折扇掩面,阖了眼眸休憩。
慕容以緻在書桌前坐了半日,見他不起身,隻得過來,坐在貴妃榻一側。因見林玦手裏虛握着那柄折扇,四指輕扣在外側,白|皙修長,指尖微粉,心下意動。眼眸泛沉,不由俯身,将滾燙唇|舌落在他指尖。
林玦被他親得手指發|癢,翻了身往裏躲開他,聲音微軟:“做什麽動手動腳的。”
他這一翻身,倒露出白|嫩的頸窩來。慕容以緻心下越發按捺不住,指尖輕撫那處,口中道:“我見了你就歡喜,竟想将你時時刻刻摟在懷裏才好。”
“又胡說。”林玦悶聲悶氣的,聽不出他是歡喜還是不歡喜。“不許再想這個,好歹你想想正事。”
慕容以緻便笑:“你都在我跟前了,我哪裏還能想旁的。你就是我的正事了。”
“慕容老狗!”林玦面頰發燙,幸而掩在折扇下頭,他瞧不見。林玦佯怒道:“你再胡言亂語,我就回去了!我困得很,昨兒一夜未睡,眼皮子都撐不住。”
“你别惱,我再不說了。”他頓了頓,又道:“左右在心裏想也是一樣的。你昨兒爲着什麽一夜沒睡?”
“昨兒看書晚了些,過了時辰,竟翻來覆去睡不着。夜間又落了雨,我睡的屋子外頭又是湖,湖上水聲潺|潺,廊下雨聲滴答,倒聽了一晚上。”
慕容以緻撥|弄着他一隻耳朵,面上不掩憂色:“你近來越發瘦了,總熬着又有什麽益處。總要身子好了,考試才能順遂。今兒你進來我就瞧見了,眼睛下頭一片青黑,可見熬了不止一晚上。”
“讀書總是要熬着,成宿成宿不睡的大有人在,我這又算得了什麽。哪裏就一點苦都吃不得了?”林玦不欲在這上頭牽扯下去,重又翻身回來,将折扇收起,躺在貴妃榻上望着慕容以緻。“你派邢季出去做事了?我今兒竟不曾見着他。”
慕容以緻拿過他手中折扇,打開了替他扇涼,随意道:“他打碎了我一樣東西,領了三十闆子。許是平日裏随着我不曾做過重活,三十闆子下去,竟路也不能走了。欣馥去瞧過,說是燒得厲害,總說胡話,怕是熬不過去了。”
他說得狠厲,林玦卻半分不信。“打碎了什麽,說出來好叫我聽聽。”
慕容以緻俯下|身,湊近了在他耳邊言語,嘴唇上下張合,不經意間觸碰到他的耳|垂,叫他一張臉火辣辣地燒起來。“你送我的那副棋子……”
“呸!原來你是在這裏等着我,我偏不信你的話,半個字也不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