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芸領着他們進了屋子, 屠戶娘子收了傘,随手放在廊下。寒芸叫他們坐,自打簾子進裏屋去,一面進去一面喊道:“媽,隔壁李嬸子來了。”
石婆原在屋子裏納鞋底, 聽寒芸說這話,忙放了針線, 道:“快請進來罷,初秋了,外頭是穿堂風,怪冷的。”
寒芸便站在那裏, 撩着簾子, 半邊身子往外,喊道:“嬸子, 我媽喊你們進去呢。”
“哎。”李嬸應了一聲,站起身來, 領着身後那丫頭往裏去了。
石婆一看, 李嬸身後還領着一個渾身濕透的丫頭,心裏哪有不明白的。當下卻并不說透, 隻又拿起了針線并上頂針,随口道:“呦,老李家的,今天怎麽有工夫過來?”
李嬸在石婆手側的玫瑰椅上坐了, 笑道:“撿便宜這樣的事,倒不好我一個人占全了。想來想去,唯有姐姐你這裏,是個好去處。”說着,她朝一直站在自己身側不做聲的丫頭招了招手:“蓮溪!你過來!”
“去,往廚房裏去燒壺開水給你李嬸子沏茶吃。”打發了寒芸,石婆才擡頭認真打量那個叫蓮溪的丫頭一眼。身上穿的衣裳倒是好料子,隻是髒亂得很,那繡的花兒也被水泡得沒法看了。丫頭的模樣也是好的,雖是潦草淩|亂,到底能從這份混亂裏瞧出原有的貞靜秀美來。
石婆瞧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口中淡聲道:“老李家的,你這是哪裏找過來的姑娘,這麽大的雨,你倒忍心叫她淋着過來。”
老李家的擺擺手,絲毫不放在心上:“她又不是我養的,左右與我沒有相幹。這丫頭皮實着呢,且受得住。”
便是石婆這樣買人賣人慣了的,也不由歎一句,老李家的這心腸太硬了些。縱然不是自己養的,是要賣了人家來換銀子的,也是一條性命。何必這個作踐人家呢?
心下如此,便不由多生了兩分恻隐。伸手召蓮溪往前兩步,聲音也放軟些:“來,上前來我瞧瞧。”
蓮溪往前走了兩步,并不低頭,隻平視前方。即使淪落至此了,舉止中仍帶一股端方。
石婆見了,心下更喜,便問:“我方才聽你李嬸子說,你叫蓮心?”
蓮溪便回道:“媽媽,我叫蓮溪,蓮子的蓮,溪流的溪。”
“你認字的?”石婆一驚,若是認字的,又這樣落落大方的舉止,便是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也該是人家深宅裏伺候主子起居的大丫頭,怎麽就落到這地步?況且又說了,雖是有家裏犯了事的。竟不曾聽見近段出了這樣的事。石婆瞧老李家的那目光越發古怪了:“老李家的,你今兒不與我說實話,這姑娘就是再好,能賣黃金千兩,我也不敢收。”
老李家的面上笑意略僵,旋即道:“姐姐,我是什麽人,你還不知道?這丫頭絕不是我拐騙過來的,我也不是成心爲着銀子,不過是看她孤苦伶仃,年紀小也長得好,恐怕被龜|公瞧中了賣到妓院裏去,那這丫頭的一輩子可就毀了。不如領她到姐姐你這裏來,好歹是個正經的去處。調理幾年往大戶人家去做事,做好了,過上幾年放出來,也是一回事。有手有腳的,何苦去做皮肉生意。”
這話說罷了,那邊寒芸已熱熱泡了一壺茶,放在木盤裏,托着進來。先給老李家的倒了一碗,才給她媽倒了一碗。另又有個小青瓷碗,她也倒了一碗茶,奉與蓮溪,輕聲道:“吃一口茶,暖暖身子罷。”
老李家的最見不得寒芸這樣的做派,便哼笑一聲道:“芸丫頭,你倒心好,還記着她。到底是官家的人,我們連茶也吃不起的,你們倒有閑茶給小蹄子們吃。”
寒芸并不理她,隻将茶碗往蓮溪手裏送。蓮溪接了,又屈膝行了一禮,輕言細語道:“多謝姑娘。”
石婆因有話要問,又恐蓮溪并上寒芸在這裏,老李家的不肯說實話,便道:“蓮姑娘,我瞧你身上都濕透了,恐怕冷得很。我有個長女,業已嫁出去了,家裏還有她留下的舊衣裳,倒有你這個年紀的。好不好的,好歹是幹爽的,叫寒芸找出來了給你換上罷。”
蓮溪便與石婆見了一禮,道:“多謝媽媽。”
當下寒芸拉着蓮溪出去了,石婆這才又問老李家的:“你這人究竟是哪裏來的?”
老李家的放下茶碗,冷聲道:“尋根究底的,倒是個麻煩了。你若不想要她,我便換一個就是了。”
石婆見狀,不由冷笑道:“老李家的,好歹聽我一句,何苦做這種虧心的事。一時貪财,丢了性命的都有。這樣的姑娘豈是你能捏在手裏賣人的,快快告訴我,再别今兒當撿了寶貝,明兒拿着盤纏回老家,這真是得不償失了。”
“你咒我?”
“我說的都是實話!撿了人胡亂發賣的有,原先住在橋下那一家,你當是怎麽發迹,又是怎麽沒的?他們兒子做的正是偷人兒女這樣喪盡天良的事,前些年除夕偷了一個人家在門外放炮仗的哥兒,生得多好,隻當是奇貨可居了。後費盡心思養着,想賣與無兒無女的人家。誰知道那個哥兒,竟然是一個員外郎的兒子,啧,躲了大半年,到底叫人找着了,判了秋後處斬不說,抓進去了還打了個稀爛。”
唬得老李家的心頭一緊,面色發白,忙發問:“我聽過這個,傳言倒說他是因着偷了人家價值連城的東西,才叫判的。沒料到,竟有這樣一層。”
“故而你這丫頭怎麽來的,還不快快與我說了?早些說了,你送回去,這是大事化小。若是說遲了,隻怕你要和那橋下的去作伴了。”
老李家的一個激靈,忙道:“姐姐,這丫頭真不是我拐來的。原是昨兒我娘病了,說要見我,我提了二兩肉回去了,住了一晚。今兒回來,偏下雨,路也不好走,深一腳淺一腳的。眼見雨越發大了,我就想往山神廟裏去躲躲雨。那路偏,尋常沒人的。偏今兒一進去,倒像是被什麽絆了一跤……”
偏是山神廟這樣的地方,老李家的還當是神仙顯靈,吓得不得了,跪在地上,也不分山神像在哪處了,趕忙胡亂磕起頭來。才磕了幾下,便覺不對,擡起頭來,隻見是一個渾身濕透的丫頭站在身側,一雙眼睛烏亮,先是将她一吓,過後才叫她松了口氣。
老李家的坐在地上罵:“死丫頭!哪家的孩子!不聲不響地在這裏絆人!我倒要問問你爹媽!”
那小丫頭七|八歲模樣,坐到一堆稻草上,卻很有模有樣。隻聽她淡聲道:“我早沒了爹媽了,嬸子恐怕找不到了。将才我沒見着嬸子,竟絆了嬸子了,這是我的不是。隻是我身無分文,竟沒法描補。”
老李家的聽她說沒爹沒媽,當下覺得晦氣,竟遇着一個克親的!啐了一口,罵道:“呸!你絆了人了,還有理了?我腿疼得很,隻怕是摔傷了。你沒爹沒媽的,身上也沒錢,叫我白吃了這個虧?不能夠!我要拉你去見官!”
她不過是随口唬她兩句,哪裏知道那小丫頭竟仍然紋絲不亂地,并不驚慌,接着說:“既這樣,我倒有個主意,嬸子不如聽一聽。我爹媽沒了,隻留下我。我是往蘇州來投奔外祖家的,哪裏知道外祖家竟然早遭劫焚毀了。我身上的錢一早用光了,原先還有個奶媽子護着我,隻是前些時候奶媽子重病一場,治不好,還是死了。況且又因着奶媽媽吃藥的緣故,欠了人許多債。我昨兒才知道,那借銀子給我的掌櫃,他和妓院子裏的龜|公有些交情,他要我還錢,我一時間還不上,他就要把我賣到妓院子裏去。我家裏原先也是書香門第,爹媽縱然沒了,我也是萬萬不肯進那種地方,辱沒門楣的。我便假意說服從了,昨夜連夜逃了出來。因下了一夜雨,倒叫他們一時間找不到我。隻是今又出了這個事,倒害了嬸子你了。”她頓了頓:“我思來想去,我身無長物,又沒有親戚朋友,竟隻有我這個人,能賣幾兩銀子。嬸子不如賣了我,一則償我絆嬸子的錯處,二則還請嬸子拿出五百錢來,給那掌櫃送去。我并不是欠了錢不肯還的人,隻是妓院子那地方,我是不肯去的。嬸子好歹憐惜憐惜我,送我到正經的牙婆那裏去。便是往深宅裏去做伺候人的事,總也好過那個。”
老李家的原便貪财,見她模樣确然是個好的,想必能賣上幾兩銀子。又聽聞她欠那掌櫃不過五百文,還了那五百文,餘下的便都是自個兒的,當下心喜。哪裏還想得着旁的,隻一門心思想着白花花的銀子了。
她便道:“算你走了運了,我家隔壁就住着一個婆子,是官家的牙婆,正正經經的,從不做那樣的事。待雨小些,你便随了我走罷。”
“姐姐,就是如此了,我不敢有一句瞞你的。”老李家的都與石婆說了,又道:“實不是我逼她,原是她提出的話。”
石婆便捧着茶碗,凝神想了一時,才問:“那丫頭有姓沒有?她說的外祖家,姓的是什麽?”
老李家的道:“我都問了,她說是姓徐,家裏乳名蓮溪。外祖家姓的是甄,原是前些年燒了的甄老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