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今上大開恩旨, 恩準宮妃能回家省親。不多時榮國府便得了信,這自然是皇恩浩蕩,令人不勝歡欣之事。
這日賈迎春才吃了飯,有丫頭過來請,說是邢夫人有話要問。賈迎春原要往賈探春房裏去, 聽了這話隻得改道,往邢夫人房中去了。
邢夫人坐在大炕上, 隻穿了一件鼠灰的衣裳,下頭系着一條石青馬面裙。因在家中,隻挽了家常髻,并無金玉裝飾, 隻簪了一枚鸾鳥式樣的銀簪子。常妝便服的, 雖格外顯出端莊,到底不着顔色, 更覺郁郁。
賈迎春打外頭進來,因問:“母親可在裏頭, 我來給母親請安了。”
立在邊上打簾子的一個丫頭便道:“太太正在裏頭, 姑娘往裏去就是了。”
賈迎春于是進了裏間,邢夫人見她進來, 近些時候身子抽條了,穿得雖素淡,到底年紀小,模樣也好, 瞧着能入畫一般。
她請安見禮,邢夫人叫免了,便叫她上前來坐。邢夫人的貼身丫頭彩嫆[1]并上彩舞[2]一個搬了繡凳,一個捧着茶過來。
彩舞笑道:“姑娘吃茶。”
賈迎春颔首接了茶吃,便聽邢夫人在上首道:“我們府裏才接了恩旨,說宮裏娘娘要回來省親,這話,想必你們姊姊妹妹都知道了。娘娘要回來,這是大事,也是隆恩。你是姊妹裏最大的一個,更應該懂得些分寸。平日|你們聚在一處胡鬧也就罷了,老太太縱着,你們年歲也小,無傷大雅的,随你們去了。現如今你漸大了,很應該知道一些女兒家的體統。你雖不是我養的,到底是老爺的女兒,滿打滿算隻這一個女兒,倒很應該教你規矩。以免來日|你出閣了,倒叫外頭人笑話我們榮府,連個姑娘都教不好。縱是庶出,也該比那些小門小戶的嫡女更好些。”
這一番話直說得迎春面上泛紅,她又是個怯懦的,一貫不會回嘴,隻低着頭,扣着裙子上一處紋路,悶悶道:“太太說的是,我都聽太太的。”
邢夫人又道:“前兩日老爺與我提了,說那孫家老太太極喜歡你。趕巧他們長房舉家都過來了,長房的嫡長子正與你相配。我便回老爺,我說這是極好的事,隻是我們二姑娘太木了些,隻怕人家讨好去了,反不喜歡。老爺說了,咱們無需擔心這些,左右是人家求上來的。我一想,也正是這個理。今兒往老太太屋裏去,老太太說今早孫老太太并上孫家大太太過來了一趟,奉上了表禮,并上訂親的物件。因說這事隻是定下,不必張揚,便不曾告訴旁人,隻家中長輩知道罷了。”說着,側頭道:“彩嫆,将那物件取來。”
賈迎春到底年歲極小,不曾遇過這種事。邢夫人隻憑着自己暢快,兀自說得直白半分,直将她說得低垂了頭,心亂如麻、面紅耳赤、手心泛濕,半句話說不出來。
那表禮倒也罷了,總不過是些緞子。倒是那訂下的物件,小小巧巧的一方長黃花梨木盒子,上頭雕着花草紋路。彩嫆将盒蓋開了,展開與賈迎春看。
見迎春隻是低頭,不肯看,彩嫆便笑道:“姑娘,這是事關終身的事,好歹擡起頭來瞧瞧罷。”
迎春身子動了動,擡起頭來掃了一眼。隻見裏頭擺着一枚扁白玉钗,隻這一眼,再沒看清旁的,便匆匆将頭低了下去。
邢夫人在上吃了口茶,老神在在問道:“他們送來的禮倒很巧,那上頭的花樣正是迎春花。尚不曾過問名[3]這一遭,照理他們不該知道。不知道,偏送這個來,也能算得是天賜良緣。那玉我瞧着倒潤澤,你看着好不好?喜歡不喜歡?”
迎春面上發燙,口中仿若塞着一方軟帕,澀腐得很,說起話來隻是呐呐:“父親和母親并上老太太見了覺得好,那就是好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說是這話,到底也得你自個兒高興。若是出去了,過得不和美,隻怕你反過來怪我和你父親。”
迎春搖頭道:“都依太太的意思。”
邢夫人要聽的就是這一聲,當下颔首,命彩嫆:“蓋起來罷,給司棋替她姑娘收着。”
彩嫆合上盒蓋,将那盒子交給司棋。司棋才伸出手要接,便聽外頭有丫頭道:“三爺慢着些,二姑娘在太太屋裏呢……”
原是賈琮來了。那丫頭叫住他,本是想着賈迎春并上邢夫人在裏說事,不好叫打擾。偏賈琮聽了,隻覺這個丫頭也瞧不起自個兒,當下便嚷:“二姐姐在裏頭怎麽了,我見不得她?好賴咱們都是一樣的人,誰比誰高貴些?”
一面說,一面掀開簾子進來了。
他在外頭猖狂,見了邢夫人,倒不聞聲響,老老實實見了禮,道:“給母親請安。”
邢夫人素日便厭他淘氣,當下便冷着臉道:“又去哪裏受了氣,這樣大的人了,半分不知道規矩!平白無故在外頭扯你二姐姐做什麽!你再又犯,我倒該告訴老爺,叫他賞你一頓排揎!”
說罷,便與迎春道:“你也是,半句話沒多的,木頭一般,沒個千金小姐的體統。話都與你說了,你自下去,那些物件總該做起來了。去罷。”
賈迎春便起身出來。
司棋捧着那盒子,跟在迎春身後,口中抱怨:“不明不白就定了終身,姑娘好歹問一句那孫家是什麽人家,孫家的長房嫡長子又是什麽模樣的人。便是隻得一句半句的,也比現下強些。”
賈迎春卻隻道:“我并不急,你倒比我還急切些。”
“事關後半生,我卻怎麽不爲姑娘着急呢?”迎春排行靠前,司棋原就清楚,元春下來了就是迎春。隻是再快,料想着也是要過了笄禮才要定的,再沒料到,這樣早就定下了。
“好與不好,都是爹媽做主罷了,我并不敢有什麽話。”賈迎春目色迷茫,嘴唇動了動,似是要說些什麽,到底什麽也不曾說出來。
卻說那孫老太太并上孫家大太太在賈府吃了午飯,便回了孫家。原是孫家二房占着正房,現如今孫家長房一家回了京,自然挪出來,仍給長房住着。
孫大太太扶了孫老太太進了垂花門,孫老太太因說想去瞧瞧長孫,二人便往長房嫡長子住的載盈院去了。堪堪走至院門口,便見裏頭一個丫頭小步跑着出來。
孫大太太忙叫住了,道:“火急火燎的什麽事?瞧瞧你,哪學來的規矩?”
那丫頭忙與二人見禮,又道:“實在不是奴婢莽撞,隻因方才大|爺開了口,說想吃廚房做的酸筍雞皮湯,奴婢急着去廚房傳話。”
那孫家大太太聽了,與孫家老太太對視一眼,忙揮手命她去了。
這孫家長房的嫡長子喚作孫紹先,确然文采出衆、英姿勃發,隻是體弱多病,三病兩痛的,叫人擔心。一早在揚州的時候尚且使得,回了京城,不知是路上波折還是怎麽,越發重了。近些時候沉疴在身,躺在床|上,已半月起不來床了。不知請了多少良醫,吃了多少苦藥,總是不見好。人也越發懶下去,東西也不肯吃了。
孫家大太太暗中不知道急得怎麽樣,得了那瘌頭和尚的話,原還不肯信。瞧着兒子在床|上,已是奄奄一息了,這才死馬當作活馬醫。上一回孫老太太去賈府瞧了賈迎春一遭回來,孫紹先竟真的好些,能吃下些東西,也能靠着迎枕坐一坐了。
孫家大太太仍是半信半疑,沒料到這回往賈府去做了口頭之約,今次回來,孫紹先就能要東西吃了。
她心内悲喜交加,隻恨那賈府二姑娘年歲太小了些,若不然,立時三媒六聘地接回來才好。
二人進了裏屋,果然見孫紹先披着褂子靠在大迎枕上,說話間就要命人取筆墨紙硯過來。瞧着面色泛紅,倒很有光彩。
孫家大太太忙上前去按住了他,口中道:“總是病了這麽些日子,怎麽一好就好費精神,你總該好好躺着歇息才是。”
孫紹先唇色尚白,見老太太并上大太太一并來了,當下便要起身見禮:“老祖宗、母親……”
唬得孫老太太也忙不疊上前去,将他另一隻膀子按住了,道:“使不得。紹先你身子還弱,暫别下地了。”
孫紹先隻得靠回去,面上無奈,口中帶疚:“都是我的不是,倒叫老祖宗和母親爲我擔心。我今日倒覺得好些了。”
早有丫頭搬椅子來,孫老太太在圈椅上坐了,這才道:“這些都不必你費心,隻消你身子好了,萬事就都是好的。”
孫紹先低着頭苦笑道:“老祖宗和母親爲我做的,我心裏都明白。隻是我這樣的身子,何必去糟踐人家好好的姑娘,若是我有朝一日不成了,卻叫她怎麽活……聽聞她年歲又很小……”
一番話說得孫大太太眼眸泛酸,忍不住要落下淚來。她哽咽道:“那和尚說你同那姑娘定親了,就該好了。現如今一樣樣地都應了,叫我怎麽能不信?我的兒,你往後就要一日日地好起來了。你哪裏不好,配不起她?往後迎她回來,隻消你好,便是叫我給她端茶送水、捏肩捶背,都使得……”
作者有話要說: 彩嫆[1]:原文邢夫人丫頭不可考,此人物原創。
彩舞[2]:原文邢夫人丫頭不可考,此人物原創。
問名[3]:六禮之一。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此爲六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