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艾做事倒很快, 第二日就将書房的紗窗換了。林玦吃了早飯便坐到床前看書,光倒很好,看着并不費眼。
偏才看了一時,外頭便傳來登高的聲音:“大|爺,外頭穆大|爺派人送了帖子來。”
林玦正翻過一頁, 聞言手下一頓,道:“拿進來。”
過來送帖子的是邢季, 他三兩步進來,與林玦見了禮,笑道:“請林大|爺的安了。”
林玦也不放下書,隻道:“你們爺叫你送帖子過來?”
邢季将帖子奉上, 林玦翻開瞧了。卻是慕容以緻邀他過去, 說才得了上好的山羊肉,要請他去吃。
林玦随手将帖子扔到桌上, 道:“我正看書呢,竟不得空, 替我謝你們爺的好意。”
邢季似是早料到他有這一說, 也不慌,又道:“我們爺交代了, 吃羊肉尚是其次,另倒有一件頂要緊的事,要告訴大|爺。”他頓了頓,才又續上:“像是爲着蘇大姑娘的事。”
蘇大姑娘。
林玦心口揪痛, 他如何不知道,舒郡王府姓的原是蘇。在他們府上慘死的珠珰,原該是舒郡王府嫡出的大姑娘。蘇大姑娘是慕容以緻的外甥女,他總不該拿着這樁事來尋開心。既說是因着她,決計是真的。
聽了這個,林玦哪裏還看得進去書,當下放了書,站起身來,喚登高進來:“你往後院去找溫柔,叫她取我的披風出來,我要往外去。”
慕容以緻是得了太上皇的密旨暗中往江南來查案子,所查的正是當年廢太子巫蠱案。他因是悄悄過來,并不曾知會蘇州的官員,不過叫邢季暗中買了個宅子,以便入住。這宅子雖說并爲不久住,到底也是王爺要住的地方,故選了一處喚作滄浪亭[1]的住着,離林府祖宅相去不遠。
登高取了披風來,林玦穿上便往外走。外頭一早套了車,他半分不停,徑直上了車。搖搖晃晃坐了一時,便到慕容以緻現下所住的地方。
慕容以緻在外頭一貫用的是穆姓,林玦下車來,便見外頭牌匾上寫着滄浪亭三字,下邊還有一處略小些的,寫的是穆宅。
林玦見了便笑:“這牌匾瞧着倒是你們王爺的字迹。”
邢季請林玦進門,口中道:“林大|爺所料不差。原這宅子上頭也有一塊匾,隻是我們爺瞧了便說這三個字不好,竟是柔婉有餘,豪氣不足,叫人瞧着該笑話是姑娘家的閨閣了。故昨兒一下車,便使人研了墨,自寫了一塊匾,今才換上。”
林玦忍着笑:“偏他多事,照我說了,我們蘇州的園子本就是稀奇雅緻的,他寫了這幾個字,鐵畫銀鈎的,叫人瞧見了,倒不像園子,像軍營,劍拔弩張的。還是快些換下來是正經,這不倫不類的,叫人看着才是笑話。”
說着,自往裏去了。邢季如今如何不知道,林玦說的話,慕容以緻是千聽萬聽的。當下便命一個小厮過來,叫他将原先的牌匾拿出來,仍挂上去。
那小厮滿臉爲難,瞧瞧林玦又瞧瞧邢季,終究不敢言語,隻應聲去做事。
林玦掃了邢季一眼,口中道:“他不明白,你總該明白。”
邢季原也不曾想到那層,林玦說了這話,才想到了,當下便道:“原是奴才想得不周到。”
他搖了搖頭:“也是主子不上心的緣故。”
二人踏上複廊。都說蘇州園林甲天下,滄浪亭裏的複廊,應屬園林裏頭的一絕。一面是壁,一面環水,水面盡收眼底,一眼望過去格外開闊。林玦原先不曾入紅樓的時候,也曾去滄浪亭玩過。隻是那時滄浪亭已幾經風霜,原無當下景緻。現下展眼望去,實在三步一山、五步一水、處處風景、天工巧奪。
邢季道:“我們爺在翠玲珑等林大|爺。”
慕容以緻住進這園子,最合心意的地方,正是翠玲珑。蓋因着出處四面環竹、粉牆黛瓦、竹影搖動、青翠盈盈。他念及林玦衣裳上紋路都是竹葉紋,想着他大抵是愛極了竹子的,故今日邀林玦往翠玲珑來相會。
林玦進了院子,欣馥正在外頭候着,見林玦過來,便朝裏道:“爺,林大|爺來了。”
“快請進來。”
欣馥應了一聲,便與林玦屈膝見禮,口中道:“林大|爺往裏去就是了,爺在裏頭等着。”
想必因着慕容以緻現下是私|密往蘇州來,故衆人都隐了王爺中的前一個字,隻稱爺。
林玦擡腳往裏,迎面是一扇插屏,繞過往裏,隻見臨窗處擺着一張小方桌,相對擺兩張官帽椅,慕容以緻坐在其中一隻椅子上頭,正捧着茶對着窗外瞧。
聽見腦後腳步聲,慕容以緻道:“日光穿竹翠玲珑,這名字倒取得很好。”
林玦上前幾步,并不與他見禮,隻在他身前坐了,口中說:“你一貫不在意這些,今日倒很有雅興,念起詩來。”
慕容以緻收回目光望向他,“一路舟車勞頓,昨兒才算是安頓下來。你認床,一路上并不曾睡好。瞧着今天的模樣,想必昨兒也不曾安枕。”
林玦認床,這是前世就帶來的毛病,今世總在家裏高床軟枕的,養得越發嬌貴,這毛病倒越發厲害了。一路上縱然住的都是最好的住處,到底不如家裏惬意,便許多時候不曾睡好。縱然昨兒到了祖宅,也并不能立時安寝,想必還要住上兩三日,方才好了。
欣馥端着茶進來,捧與他吃了,另又領着幾個小丫頭,端了些點心過來。林玦掃眼望去,隻見有八珍糕、核桃酥、玫瑰麻餅、雙色豆糕、蘇式船點等物。旁的倒也罷了,船點倒是許久不曾吃了。
這份船點一碟四個,皆做成銀鵝模樣,小|嘴嫩黃、通體雪白、精緻玲珑,捏在手中隻一個大拇指一般大,吃入口中,又是香又是糯,嫩滑可口。
林玦一氣兒吃了兩個,慕容以緻不愛吃這些,隻含笑瞧着他吃,口中道:“就知道你愛這個。”
“這卻也不是,蘇州的點心難免甜些,我媽和妹妹他們倒喜歡得緊,我吃一兩口倒還使得,是故鄉的東西,吃着熟悉。若吃得絮了,倒覺太甜,卻是平平了。”
慕容以緻拿起一隻銀鵝吃了,道:“這味船點,三分是吃味道,七分倒是吃手藝。原先我在宮裏也吃過這個,倒不及你們蘇州廚子做的一般。不及這樣精細,味道沒這樣好。”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用在這處雖并不十分恰當,到底也是那個意思了。”林玦又吃了一塊八珍糕,終覺太甜了些,便捧茶來吃。溫溫的,正好入口。吃了半鍾茶,他才道:“你才寫了叫人挂上的那塊牌匾,我叫人摘了。”
慕容以緻不防他說這個,倒是一愣:“好好地,又是爲着什麽?”
他放了茶盞,擡眼看向慕容以緻,道:“你也該想一想,自個兒來蘇州究竟是爲着什麽。便是不爲着查案,也是太上皇秘密地偏派遣你過來的。雖說天高皇帝遠,到底這處有沒有皇上的人,尚未可知。你的字是什麽模樣,京城絕品樓正挂着呢。須知各人的字都是不同的,便是學業不過三分相似。叫人一瞧,你的字挂在這裏,怎麽不叫人深思?照我說,不如從前那個挂着也就罷了,何必生事?”
“我哪裏能想這樣多,不過是瞧着那幾個字不合心意,便随手寫了一塊匾。”慕容以緻隻是笑,“你既這樣說了,摘了就是了。”
林玦又道:“你自個兒總該記着小心才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我不必費這份心,總有王妃替我想着。”好說好話不過兩三句,慕容以緻就要惹林玦。
果然林玦白了他一眼,放下茶來,冷冷道:“整日就知道說這些不三不四的話,你若再說,我就惱了!”
慕容以緻立時投降,道:“你别惱,我不過是喜歡你,你若不喜歡,我往後再不說了。”
這倒也罷了。
林玦道:“你叫我過來,言語間還提及你外甥女,究竟是爲的什麽?”
慕容以緻收了笑,面色整肅起來,道:“先孝義王原先是太子,太上皇打小就教他爲君之道,這不必我說,你也早知道了。當年廢太子并未大張旗鼓,隻說他體弱。又請了和尚來瞧,說是他承不住宮裏的貴氣,要在外頭開府養着,這才能好了。外頭都是這樣說的,實則不然。”
“我倒聽你提過兩三句,先孝義王牽涉進巫蠱案,不僅他被廢,便是與他一脈的舒郡王爺也被殃及,自被流放不說,便是妻女也慘遭發賣,蘇大姑娘……便是因着這個,來我們府上當了丫頭,成了珠珰。”
“先孝義王并非體弱,而是被圈禁于孝義王府中!”慕容以緻冷冷淡淡,将當年的事說出來,卻猶如驚天玄雷,将人劈得七葷八素。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先孝義王開府的時候,已然被廢。究其原因,乃是在東宮發現了巫蠱人偶,上頭寫的生辰八字,乃是今太上皇,乃至今上等,孝義王的一幹兄弟,都在其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