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賈寶玉才吃了午飯, 坐在房裏,懶懶地不想動彈。襲人因見他兩三日沒興緻了,便想了個由頭,上前笑道:“前些日子才說沒趣,坐在房裏又哪裏來的趣味?昨兒我聽了一耳朵, 寶姑娘說了,進來氣候和暖, 衆位姑娘衣裳也輕薄了,正是投壺作詩的好時候。”
“投壺作詩?冬日裏人愛犯懶,出了寒冬迎來暖春,便想着玩笑了。這是個好主意。”賈寶玉才起了興, 卻又想到衆位姐妹都在, 獨黛玉一個不在,當下郁郁道:“隻是林妹妹不在這處, 終究少些意趣。”
襲人又道:“福壽縣主近來家裏事忙,少不得要她幫着定奪些物件東西。你日日想着她的心, 想必她也知道。老太太也想着福壽縣主, 指不定等姑太太大好了,老太太就使人去接福壽縣主過來。”
寶玉這才複又歡喜起來, 站起身來,見那廂晴雯捧着一個盒子進來,便問道:“晴雯,才入冬的時候我得了一柄雪色貢緞的宮扇, 上頭雙面繡着紅梅花的。我因見式樣好,那上頭的貢緞又是極好的,便想着留給林妹妹,故叫你收起來。你擺在哪裏了?”
晴雯将那盒子在桌上放了,走到博古格前,細細瞧了一回,尋了一時,方才得了。将一個四角方正的盒子拿下來,吹了口氣,才将盒蓋打開,裏頭正擺着那柄宮扇,墜着鮮豔紅流蘇,上頭是梅花式樣的結子。
“在這裏呢。”晴雯捧着上前,與寶玉看了。
寶玉隔着盒子瞧了一回,便道:“如今入春了,正是用扇子的時候。”他将那柄宮扇拿起來,“這宮扇拿着輕巧,風也輕|盈,林妹妹用着正合宜。”
晴雯湊過去道:“送東西的婆子來來回回去了好幾趟了,怎麽不早叫她帶去?”
“原想等林妹妹來了再給她,到底不是緊要的東西。隻是左等也不來,右等也是不來,等着等着竟已開春了。”寶玉将扇子放回去,吩咐晴雯:“你把這個盒子拿出去,叫人送到林妹妹家裏去。”
“哎。”晴雯捧着盒子出去了,不多時便喚了出門的婆子過來,正是常去林府的宋婆子。晴雯道:“叫人套上車,你往林姑太太府上去一趟。這盒子裏頭是寶二爺給福壽縣主玩的物件,你送過去。”
宋婆子接了盒子去了,進了院門見着單良家的,單良家的迎她坐下,便道:“真是不湊巧,方才太皇太後來傳,我們姑娘往宮裏去了。”
太皇太後極喜歡黛玉,往日裏總要往宮裏去。近些時候因着賈敏身子沉将發動的緣故,才不傳她,讓她在府裏待着。如今賈敏已平順産子,已逾半月,太皇太後傳黛玉進去說一回話也是尋常。
宋婆子笑道:“太皇太後愛惜福壽縣主,才傳縣主進宮去呢,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事。我不過是過來送東西,見不着了,交給老姐姐你也是一樣的,說什麽湊巧不湊巧呢。”說着,将那盒子往前捧了,道:“這是我們寶二爺給福壽縣主玩的。”
單良家的擡手阻了,并不接她手裏的盒子,口中道:“慢着些,總不能空來一趟,也該見見主子才是。瞧着時候,我們太太也該醒着。”說着,揚聲喚道:“钏畫。”
“哎!”應聲進來一個穿雪青碎花半臂的丫頭,五|六歲模樣,尚未梳髻,稚|嫩可愛模樣。進了門便是笑,脆生生地問:“媽媽喊我?”
單良家的含笑道:“瞧瞧你,一點都不知道貞靜。你往從善院去,問你琉璃姑姑一聲,太太醒着不曾?若是她問是什麽事,便說榮國府寶二爺派了人來,給姑太太請安。”
“哎,我這就去。”钏畫笑盈盈的,也不回嘴,轉身便跑出去,十分靈動輕|盈。
宋婆子笑道:“這姑娘瞧着倒很機靈。”
單良家的便笑:“我得了三個小子,才養了她。雖是當丫頭的,家裏三個哥子也把她疼啊愛地不像話。也該磨磨性子,再大些就該出去伺候人了。總冒冒失失的,終究不好。”
“我瞧着你姑娘就很好,哪裏冒失了,不過是小孩兒家家好動些罷了,再大些就好了。”
二人又說了一回話,那邊钏畫便跑回來,笑道:“媽媽,我才問過了。琉璃姑姑說太太現下醒着,精神也好,叫快把人叫過去呢。”
單良家的并上宋婆子于是起來,二人皆往從善院去。進了院子,便有人往裏傳話。賈敏在理允了,才有人打簾子讓他們進去。
賈敏尚未出月子,不能見風,故屋裏窗子關得嚴實。繞過落地圍屏,床前的簾帷放了下來。宋婆子隔着一層簾帷與賈敏見禮,道:“給姑太太請安了。”
賈敏叫起來,又命坐。玲珑[1]取了繡凳過來,讓宋婆子坐了。
宋婆子坐下,這才笑道:“未及恭賀姑太太大喜。”
簾帷裏頭賈敏正吃紅棗銀耳羹,聞言便道:“我自養了孩子,便一直在屋裏躺着。雖榮府的人來了幾次,也沒細緻見過。我聽琉璃說,你是寶二爺派來的?”
宋婆子躬身道:“是。寶二爺想必是得了新鮮的物件,叫奴婢往林府送來給福壽縣主。”
賈敏吃了半盞羹,便放了勺子,不欲再吃。叫人端下去,道:“這羹甜膩了些,叫他們少擱些冰糖。”吩咐罷了這一句,才道:“你們寶二爺有心了,多謝他時時想着他妹子。”一面說,一面命琉璃開箱子。
“我這個做姑母的不能去瞧他,趕巧有件新做的披風。因顔色豔些,尋常人壓不住。寶玉想必能穿它。”頓了頓,又道:“府裏幾位姑娘,我也好些時候不曾見了。有些東西,你拿回去,一一地給他們送去。不是什麽貴重的物件,隻是我一分心意。”
不多時,琉璃果然捧着漆盤出來,上頭擺着一件朱紅金線鑲邊繡海棠花的披風。另有琳琅托着的漆盤裏,裏頭擺着四個纏絲雕花八角盒子。
琳琅道:“太太說了,清明花盒子裏頭是二姑娘的,裏頭是一副象牙嵌寶石的梳子。玫瑰花盒子裏是三姑娘的,裏頭是一枚蝴蝶叼紅寶滴珠步搖。淩霄花盒子裏頭的是四姑娘的,裏頭是一方藕片镂雕福字玉牌。薔薇花盒子裏頭的是寶姑娘的,裏頭是一對白玉雕福壽紋手钏。”
長長一串,将幾個姑娘的都說全了。
宋婆子皆記住應下,又回了賈敏幾句話,這才告退。
回了榮國府,先與賈寶玉回話,将那件披風奉與他瞧了。他本就喜歡,又因聽是賈敏做的,心下更是歡喜,忙收下了。
宋婆子又說有東西要去送,要往賈迎春那處去。賈寶玉便道屋内無趣,便也過去,宋婆子捧着東西跟在他身後。
偏二人到了賈迎春那處,卻不見她人。隻她房裏的丫頭繡橘在廊下坐着繡花,見賈寶玉過來,她便迎上前笑道:“二爺來得不湊巧,我們姑娘往寶姑娘那處去了。”
寶玉這才想起寶钗聚人投壺作詩這一茬來,便笑道:“是我忘了,我這就過去。”
于是又領着宋婆子往寶钗住的梨香院過去,才走近便聽着一陣歡聲笑語,果然迎春等都在這處。
“你們興緻倒很好,也不喊我過來。”寶玉含笑進門去,便見海棠開遍,繞着水榭生得繁盛。賈迎春側坐水榭裏的飛來椅上,手裏拿着魚食。賈探春站在石桌前,正舉高了箭要投,遠處擺着的正是要投的壺。賈惜春坐在繡凳上頭,手裏擎着茶,一面吃一面打量着賈探春。薛寶钗站在賈探春幾步開外,隻瞧着她笑。
春景如畫,此處景緻,卻比畫更甚三分,委實美不勝收。
賈寶玉一語驚動衆人,薛寶钗已是定過親的人,不便多與賈寶玉多見面言語。正是因着這個,才沒請他。如今他不請自來,也不好走,隻得接過莺兒手中的團扇,将半邊臉遮了。
賈探春聽他來了,也不投壺,拿着箭笑道:“林妹妹不在,你玩這個也沒興緻,鬧那個也覺疲乏。倒惹我們一并沒趣。不如舍了你,倒還自在些。”
賈寶玉三兩步進了水榭,指着賈探春道:“你就半分不想着林妹妹?虧今兒我使人往林府去,姑母還叫人贈了東西給你們。”
說話間宋婆子便上前來,先見了禮:“給姑娘們請安了。”說着,将手中漆盤往前捧了些,各人該拿什麽花樣的盒子,都一一地說了。
賈迎春是打頭的,便從飛來椅上起來,走上前将那清明花盒子拿了,笑道:“多謝姑母想着我,我總也想着姑母,隻是姑母府上事忙,不便叨擾。”
一時衆姐妹都拿了東西,打開了看。偏賈迎春不看,叫司棋收下,又問宋婆子:“你往林府去,見着林妹妹了不曾?我久不見她了,倒想她。”
宋婆子道:“不曾見着福壽縣主,因太皇太後召福壽縣主往宮裏去了。隻隔着簾帷見了姑太太,與姑太太回了些話。”
“進宮去了……”賈迎春念了一句,道:“那想必是極好。”
這話才落,偏那廂過來一個人,急匆匆上前來,正是賈母房中的琥珀,琥珀道:“二姑娘,老太太叫姑娘過去呢!”
賈迎春轉過身來:“我這就去。”
薛寶钗問:“急得這樣,是什麽事?”
琥珀喘着氣回話:“說是孫家老太太來了,想見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 玲珑[1]:前者被打發出去後,又有大丫頭提上來,仍名玲珑,亦有璎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