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玦的手臂牢牢被他桎梏着,偏他揚眉擡首,面上目中不見半分瑟縮退卻,依然風姿傲然,顯出藏在肌理裏頭的铮铮傲骨來。
“合睿王如今在什麽地方,原與我沒什麽相幹。我是我,你們是你們,本不該有什麽牽扯。我心裏想誰坐上這位置,終究皇上也已坐在上頭了。事實如此,旁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
皇上一點點加大力度,想必手腕上已有了血印子。林玦卻依然仰着頭,半點不肯認輸的模樣。
終究他頹然松手:“朕聽說你要回蘇州去考鄉試了。”
“擱置許久,早應該回去了。”若非因着當日與合睿王生出那般情愫,當日千秋節前他就該回蘇州去,便是除夕也不會回來。
何謂苦讀,這便是了。
隻是這中間生了許多變故,一是太皇太後知道了他,說一定要在千秋節上見見他。二是對合睿王有了不該有的情誼,舍不得在他之前走了。
隻是現如今說這些話,早已不必了。
皇上的聲音略顯低啞:“朕知道朕當日做錯了,不該那樣激進,反倒叫你怕了朕。無論如何,朕待你是真心的。如今想來,若是那日強得了你,恐怕今日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終究林玦紮掙得厲害,他又舍不得傷了林玦,念着他年歲尚小,來日方長,故放了他。沒料到放了那麽一回,他便将自個兒擱在心門之外,再不肯放進去了。
悔之晚矣。
林玦漠然低頭,瞧着他鞋面上的龍紋,淡聲道:“皇上是不會錯的。”
他口口聲聲說自己錯了,偏偏字字句句裏都說着“朕”。每每提醒着林玦,面前的人不是從前那個雲淡風輕、如詩如畫的慕容青蓮。他如今是皇帝了,身登九五、大權在握。早已利欲熏心,不複初見。
“走的時候,好歹說一聲。縱朕已是皇帝了,心底在意的人要走,也還是想送一送。”
林玦并不言語,二人相對沉默許久。
皇上低下頭看過去,林玦低着脖子,不知在看些什麽。少年白|皙細嫩的脖頸上頭有層稀疏絨毛,勾得人心|癢,恨不能伸出手去碰一碰。他動了動手指,似下一刻就要伸出去……
“皇上若無事,林玦這就告退了。”
這一聲驚醒了他。面前的林玦再不是從前可以把酒言歡的摯友,他高高豎起心牆,早已是自個兒不可觸碰的人。手掌隐在袖中,死死握成拳頭。指甲早已修得圓潤,磕在手心皮肉裏頭,卻依然能痛到刻骨銘心。
恍恍惚惚間,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去罷……朕瞧着你走……”
林玦躬身行禮告退,果然極快出去,不願露出半分留戀,也不肯叫皇上有一絲遲疑的可能。
他的背影挺拔傲然,瞧着宛若一株甯折不彎的翠竹。那樣決然的姿态,像是走出誰的人生,再不肯回去了。
皇上果然瞧着林玦的聲音漸漸模糊,直至再瞧不見了。
張華顯叫了兩個内侍送林玦出去,自上前來伺候皇上。皇上瞧着遠方愣怔出神,他一時吃不準該怎麽,隻得賠笑着上前,躬身賠笑道:“皇上,已近未時三刻了。皇上今早說了,用小食的時候要去衍慶宮陪着娴德妃娘娘用,可現下就過去?”
方才與林玦鬧得不愉快,皇上本就心浮氣躁,不過是礙着在林玦面前,不好發作出來,強忍着罷了。現下張華顯自個兒撞上來,這番邪火便硬生生發到了他頭上。
皇上擡腳踢在張華顯腿彎處,斥道:“狗奴才,要你來提點朕該做些什麽?”
張華顯得了這一腳,自然知道他是在林玦那處受了氣。踉跄了幾步,面上仍是帶笑。口中道:“多謝皇上賜腳,都是奴才的錯,竟敢多嘴!”
打了他一巴掌,他反将另一邊臉湊上來叫你打。同這樣的人置氣,委實沒什麽說頭。皇上轉身,在林玦方才坐的地方坐了。對着林玦吃過的茶盞悶悶看了一刻,仍覺心火未平。更要緊的是想起那日将林玦壓在床|上那一刻,雖隻是一瞬,回想起手下肌理的觸感,卻依然銷|魂蝕骨。那原是他同後妃在一處時,半分都得不了的好處。
皇上将兩指并攏,與拇指貼合在一處,撚了撚,似指尖殘存|着那種細膩。
張華顯打小就進宮來伺候今上了,主子皺皺眉,就知道他是在爲着什麽煩心。遑論如今這般明顯。瞧着就是爲情所困模樣。
他在心底周轉一圈,旋即腆着臉上前,笑道:“皇上是萬民之主,自然也是林公子的主。爲着一個本是您手下的人置氣煩躁,叫奴才看,這實在很不必。”
這話說得不倫不類,卻實打實戳中了皇上心底最弱的那一處。他掃了張華顯一眼,“朕若隻是想做他的主,何至煩苦至此?你不過是個太監,知道些什麽。”他要的,是林玦能瞧見他的好處,能真心實意地待他。
論起這個,實在叫他豔羨。當日|他險些将林玦占了,林玦惱怒不已,幾乎做出弑君的事來。隻“朕疑慕容以緻擁兵自重”這一句話,便叫林玦冷靜下來。在他跟前,林玦自然不曾做出什麽。他原也隻當着林玦待慕容以緻不過是場面情。再料不到林玦回去就病得那樣重,這病來得蹊跷,明眼人聽了就知道,這是爲情所困、心有愁緒的緣故。林玦病略好了些,就約慕容以緻去了絕品樓。那樣迅猛急切地斬斷二人之間所有情誼及過往。
他們一刀兩斷了,皇上原該高興。隻是心頭那空蕩處卻越發空曠,寒風吹進去,能打個旋兒再出來。林玦竟在意慕容以緻至此,甯可自個兒千夫所指,也要叫他離了這虎狼之地。何等用心良苦。
這些都是皇上後來才想明白的事。若是早早知道了林玦的念頭,他一早就該尋個由頭,處置了慕容以緻。隻是知道的時候慕容以緻已往邊疆去了,千裏迢迢,又有太上皇并上太皇太後的保命符在身上,天高皇帝遠,一時半刻竟動不得了。
實在叫他如鲠在喉,食難下咽。
張華顯自然不知短短工夫,他腦中便閃現這樣多念頭。口中笑道:“那林公子确然是個好模樣,又是那樣的出身,才高八鬥的,自然心氣高,有一身傲骨也是尋常。奴才雖是缺了一塊肉的人,到底也算半個男人,男人心裏頭想什麽,也是明白的。越夠不着的,便越想要。越是一身傲骨不可折的,偏偏就叫人越發想放肆亵玩。隻是皇上心裏頭又舍不得,這又該怎麽才好呢?”
皇上從回憶裏抽身出來,冷冷瞧着他,罵道:“大逆不道的東西,這些話也是你該說的?”
“是,皇上教訓得是,奴才多嘴,奴才僭越!”張華顯噗通跪倒在地,伸出手來,對着臉連連抽下去。掌掌擊在皮肉上,那清脆的響兒聽着就叫人肉疼。
“出去打,别叫朕聽見了,怪心煩的。”
“是是是……奴才這就出去。”
他才起身要出去,邁了兩步,後頭皇上卻又将他叫住:“止步。”
他止住了,“是,皇上,奴才在。”
皇上蹙眉道:“你有什麽好的主意,說出來。若是好,就饒你。若是不好,便再賞你二十闆子!”
張華顯等的就是這一刻,忙轉過身來,面上堆着笑湊過去:“皇上現下心火難消,奴才都知道。不想傷了林公子,又不想叫他再離得更遠,少不得要先将這股子邪火消下去……”見皇上面上顯出不耐來,他趕緊又添了一聲:“自然,這後宮裏頭女人都是皇上的。隻是皇上在他們那處消不下去火,也該想想别的茬兒才是,林公子可不是嬌|媚的姑娘家……”
……
時過三月中旬,春暖花開,一片暖意融融。林玦挑了一個萬裏無雲的日子上路,刻意選了晨起的時候,靜悄悄的,旁人不曾聽見一絲動靜。隻林府裏的主子知道,便是下人,也不知道這樣快要去了。
林玦先往從善院去辭行,賈敏産期将近,又是愛春困的時候,進來越發易犯困。林玦來時竟還未起身,若是換了從前,便是再怎麽,也該早早起來爲林玦打點行裝才是。
倒是林黛玉,她昨兒原在太皇太後宮裏,特意告罪,說母親産期将近,要回去陪着才是,吃了晚膳倒叫人送回來了。今日極早起身,便往林玦院子裏去,又将瑣事過了一遍,這才放心。
秦媽媽守在外頭,見林玦并林黛玉兩個過來,忙道:“哎呦呦,大|爺、大姑娘來了。瞧瞧我這記性,太太昨兒才吩咐,叫我早些叫起……”
她撩|開簾子便要進去傳話,卻被林玦阻了。他笑道:“不過是回鄉一趟,哪裏有爲着這是饒母親清夢的道理。左右昨夜已辭了太太,我這便去了。太太身子重,快别驚動了她。”
秦媽媽又是不舍林玦,又是心疼賈敏。一時間竟吃不準該不該進去傳話。一旁林黛玉道:“媽媽且聽哥哥的罷,左右鄉試完了就要回來的。瞧着就在眼前呢,何必叫太太起來。若是如此,反倒是做兒女的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