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玦原未看全紅樓,其中曲折關節,所能猜測是少數。并上原著後頭章節丢失,不過存了前八十回,結局如何,來日如何,卻都要叫人猜着來才是。林玦對此原無意趣,雖是看了,也不過是囫囵吞棗。故史湘雲嫁了誰,如今說來,卻正是兩眼一抹黑。
他自是不知,史湘雲竟一早與衛若蘭訂了親。
林玦略忖度一番,擡首笑道:“我竟不知,還有這一層在裏頭。不知衛兄可曾見過史大姑娘?”
衛若蘭略笑了笑,道:“咱們衛家和史家是故交,逢年過節,也有見着的時候。不過略掃一眼,并不曾多說話。”雖是訂親了,到底尚未成親,許多事唯有掩着罷了。
如今這嫁娶之事實在叫人無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上門當戶對,從未見過的兩個人這樣倉促成親了,卻是許多。
才愣怔出聲,便聽着那廂有動靜傳來。當下許多人擡頭瞧過去,林玦本不是多事的人,便取了筷子吃菜。今日上的貢酒是雪落碧玉,須得冬季碧梅初綻之時,取了碧玉勺兒并上青瓷盞接了,放在地窖裏頭不叫它化開。待花褪殘紅,再配上青杏釀造。釀成一壇,須得整一年的工夫。吃來清爽順口,不似旁的酒那樣烈。林玦酒量雖淺,因吃着這酒覺軟|綿,故多飲了幾杯,倒也不覺有恙。
慢慢又吃了一種酒,林玦擡頭望去,天上皓月一輪,到底圓滿不夠,瞧着便失了許多趣味。
這廂衛若蘭并上馮紫英已收回目光,衛若蘭因道:“瞧着像是忠順王那裏出了事故。”
林玦并不入耳,卻又聽一旁馮紫英道:“我眼神好,瞧着卻是合睿王出去了,想必是有什麽事。”
合睿王?
林玦手略頓,隻覺口中那口雪落碧玉涼極刺骨,便是連口齒也一并失去溫度,這冷裏頭卻又帶着許多酸澀,慢慢地在心底攪。
都這時候了,想這些做什麽。左右他如今好或壞,都與自己沒什麽相幹了。林玦在心底這樣想,到底不過是假話,騙了旁人,自個兒卻越發清醒。
“林兄?”馮紫英在側見他怔然出神,面色又極白,瞧不見一絲血色,當下道:“這酒吃着冷得很,倒不如叫人換女兒紅來,燙熱了吃一盅,倒也能暖暖身子。”
馮紫英伸手去拿林玦手中酒盅,才碰到他的手,便覺一片冰涼,常說的冰肌玉骨,竟成了真的。這是這份冰冷,倒叫人憂心。“林兄……”
林玦往後躲了,不叫他再碰着自個兒。手卻仍牢牢握着酒盅,他面如染霜,略微扯出個笑來,好似寒意缭繞,更顯出幾分不可近來。“我不吃酒,就這麽拿着罷,好歹有事做。這是皇宮裏頭,不是咱們自個兒的府邸裏,要什麽就有什麽。給什麽便是什麽,做什麽要麻煩。”
他目色朦胧,酒盅裏還剩了半盅殘酒,天上殘月一輪,映在酒盅裏頭,酒面略晃,月色便碎成千萬片,瑩瑩閃閃。他手肘撐着桌子,手裏握着酒盅,瞧着那酒盅,側頭笑道:“邀得殘月碎萬輪,贈慰璚樓不老城。昨夜散雨卷紅冷,展眼收雲抱酒暖。[1]”
“林兄!”馮紫英聽得心驚肉跳,不由出聲呵止。然爲時已晚,林玦這二十一字,字字都說得不輕,同桌的人已盡數聽去。
在除夕年節上頭,又是皇上賜宴,念這樣悲切的離别詩,縱然是首好詩,也叫人面面相觑。
皇上本就密切注意着林玦,雖隔得遠,卻有内侍在不遠處盯着。故林玦這首詩才作完,便有内侍報了上去。皇上才舉了酒盅往唇邊送,聞言面色略凝,緩緩将酒盅放了。一旁的張華顯是在養光宮便一直伺候他的,最明白他心思變化,見他如此,便知他聽了這話不高興了。
張華顯心底一番計較,旋即笑道:“這林公子大病初愈,年歲又小,這雪落碧玉後勁足,想必是吃醉了酒。果然才學出衆就是不一般些,咱們吃醉了酒,不過胡亂說些腌臜話,偏林公子不同,便是醉話,也能作出一首詩來。”
果然皇上面色稍和緩了些,想了想,道:“你領兩個人去瞧瞧。子景大病初愈,身子不好。若真吃多了酒,不必叫他在風裏坐着。領他往養光宮暖閣裏去,略歇息一些時候。”
卻說這廂,林玦隻聽馮紫英的聲音在耳側炸開,回頭去看馮紫英,他偏又是一片朦胧,渾然不知的模樣。一面将酒盅貼在唇邊,一面道:“偶有所感,故作此詩。若是起名叫《雨散雲收》[2],卻是極好。”
馮紫英心道,這偶有所感,來的時候未免也太次了些。
那邊衛若蘭已遲疑着問:“馮兄,林兄像是吃醉了酒……”
馮紫英道:“我瞧着也是這模樣。”說着,劈手将林玦手中酒盅奪過了。那人央他們瞧着林玦,卻萬不能疏忽了,若是出了什麽岔子,實在不美。他因道:“林兄不過略吃兩杯薄酒就醉了,這酒量實在淺得很,竟連我妹子都比不過。”說着,将酒盅放在桌上,一手扶住林玦,“吃醉了酒,難免昏昏沉沉。這裏不好,不如我陪林兄往外去更衣。走動走動,指不定就消散了。”
林玦想着,往外去走走也是好的,當下颔首。二人才起身,便見那廂張華顯領着兩個内侍來了。見了二人便堆出滿臉笑來:“馮大|爺、林大|爺,這是往哪裏去。”
“張公公。”馮紫英喚了一聲,笑道:“因多吃了兩杯酒,想往外去更衣。”
張華顯笑道:“可是林大|爺吃醉了?”見馮紫英道是,他又道:“皇上憐林大|爺才出了病,命奴才領着林大|爺往養光宮暖閣裏去歇息。”
馮紫英并一旁衛若蘭面色驟變,反而林玦,卻因着這酒後勁越發足了,倒有些懵懂模樣。
張華顯攤手道:“林大|爺請。”
皇上的話,便是口谕,也是聖旨,不可違逆。何況他與林玦交好,原是内外皆知的事。如今林玦酒醉,他叫人請林玦往養光宮暖閣裏去歇息,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于情于理,馮紫英并上衛若蘭也沒阻止的理,隻能眼睜睜瞧着張華顯領着林玦去了。
馮紫英隻得重又坐下,衛若蘭拿起林玦方才吃的酒盅聞了聞,面色略冷,道:“壞了!這是雪落碧玉!”說着,又湊過去與馮紫英道:“王爺再三交代,不能叫林兄離了視線。如今他吃的酒又與我們不同……”
馮紫英面不改色,目光沉沉,卻隻是須臾之間,隻見他陡然起身,道:“我去更衣。”
說着,果然一路出來。
此處暫且不提,卻說林玦這處。
照理說,當上了皇帝,就該搬到乾元宮去,這才是祖宗家法上的正理。偏今上登基,太上皇還在。總不能再叫太上皇挪出來,皇上自個兒住進去。故今上如今仍住着養光宮。這暖閣裏倒是不曾住過人,卻是備着有宮妃侍寝時候。皇上隆恩,不叫她半夜回去,賞她在暖閣裏住一夜。這是後妃才有的恩典。如今宮裏頭那位娴妃尚且不曾住過,倒先叫一個外臣的兒子睡了。皇上的心思,委實昭然若揭。
張華顯将林玦送到暖閣裏,林玦隻覺渾身發熱,渾渾噩噩,已有些昏厥過去的迹象,竟半分氣力皆無,連眼睛都睜不開。張華顯命兩個内侍上前來,伺候着他除了外裳,又攏上錦被,見他睡沉了,這才弓着腰,緩緩退出來。
他領的兩個小内侍也跟着出來,張華顯問道:“夏守忠往哪裏去了?”
這夏守忠卻是張華顯帶的徒弟,張華顯指着他給自個兒養老送終,自然樣樣都想着他。張華顯如今要往前頭去伺候皇上,這裏顧不得,故叫夏守忠來伺候着。
那小内侍道:“才在外頭見着,一轉眼工夫就不見了。”
“糊塗東西,快去找他回來!”
小内侍忙不疊應了,不多時果然領着一個内侍進來。那内侍十三四歲模樣,生得白淨,模樣甚好。小内侍偷偷擡眼瞧了,原就覺得夏守忠瞧着生得俊,今兒見着那位林大|爺,才知道什麽是雲泥之别。夏守忠生得好,到底過柔媚了些。本顔色及不上林大|爺,這是一說。便是身上那股皎然出衆,出口成章那般文采風流,行走言語見那番英氣俊朗,又豈是夏守忠所能比的,實在可笑!
小内侍心中這一周轉的時候,張華顯已交代了夏守忠,叫他務必守着,不能叫人有半分怠慢了。
夏守忠笑道:“師父放心,不過是個世家公子,也值當師父這樣多言語。能起什麽波浪?且放心地往前去罷。”
張華顯啐他一口,道:“你别揭不開睫毛了,叫你當心就當心,哪那麽多廢話!”禦前伺候的人,是能廢話這樣多的嗎?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老天給不給夏守忠吃這碗飯,這都是有定數的。他總不能耳提面命地與夏守忠說,皇上看中這位林家的公子,心裏将他看的比妃子娘娘還更重些。這能麽?萬萬不能!
夏守忠見他動怒,這才道:“是,師父,我都記住了,一定小心伺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