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進宮去與皇上後妃等共度除夕,這是極長臉面的事。如今賈元春乃是當今聖上宮裏僅有的後妃,王夫人既爲其母,自然也得了個從三品淑人。薛寶钗已得懿旨賜婚,太皇太後親口說了,今歲除夕要在席上見一見她,故薛寶钗便跟着王夫人一并赴宴。
王熙鳳一早過來請了安,陪着用了午膳,待夜幕低垂時分,送王夫人上了車。馬車緩緩駛出,不多時便見不着了。王熙鳳轉過身去,扶着平兒的手,揉了揉額頭:“今兒除夕,這風還吹得刺骨,簡直叫人沒法活了。”
“這風是其次,奶奶不過是太忙了些。能者多勞,奶奶且擔待些罷,這一處處的,哪兒離得了奶奶呢?”平兒扶着王熙鳳跨過門檻,笑道:“奶奶當心。”
王熙鳳順了順抹額,道:“我倒是想離這一攤子事遠些,隻是誰又能接呢?太太如今又是這不管事的模樣,少不得要受累些。”
說話間已進了賈母屋中,今夜除夕,賈赦、賈政皆在,按着排序坐于賈母左側。另有邢夫人領着賈琮、賈迎春,賈探春領着賈環等,李纨領着賈蘭,再有賈琏、巧姐等,熙熙攘攘坐滿了一屋子。獨賈寶玉一個,被賈母擁在懷裏,摟着說笑。
王熙鳳進來便笑:“呦,瞧瞧這熱鬧勁,不及恭喜老祖宗。果然是福澤深厚,如今四世同堂,不知什麽時候,再來個五世同堂呢?”說着,将乳|母手中巧姐接過抱着,笑着逗她。
賈母佯怒道:“你這潑皮,大清早的就不曾見你,忙得這樣了?”
王熙鳳明知賈母是裝,卻仍是一本正經地回了:“可不是,一大早地起來就想着,怎麽打扮得光鮮,好叫老祖宗見了高興。光頭上這華勝,就和平兒挑了大半日了。”
“我說你今日瞧着這樣好了,原來費這麽些工夫打扮自個兒。”
一時衆人都說笑起來,隻是姑娘們因賈赦并賈政在,到底拘束些,比往日拘謹許多。唯有賈寶玉,仍有一股癡症。他因在側呆坐了一刻,見衆人停了,這才道:“鳳姐姐,寶姐姐往宮裏去了,什麽時候才回來?”
王熙鳳略想了想,道:“宮裏頭的宴都是有時辰的,想必要過了亥時才回來。”
賈寶玉道:“寶姐姐和林妹妹都往宮裏去了,獨留我一個在這裏,沒意思。”
賈政罵道:“沒尊卑的混賬,你妹妹如今是福壽縣主了。怎麽還口沒遮攔地一口一個妹妹叫着!如今得尊她一句福壽縣主才是。”
賈寶玉速來怕他,見他動怒,不由一顫,往後推了推,嘟囔道:“縱成了縣主,她也總還是我的妹妹。”
“胡鬧!”
“這大過年的,你平白無故地罵孩子做什麽!”賈母最疼寶玉,見不得他這般畏縮的模樣。一把将他緊摟在懷裏,哄道:“咱們寶玉哪裏說得不對?原都是在情在理的話!林姑娘如今是福壽縣主了,卻到底還是寶玉的妹子,私下喚一聲妹妹,本不是什麽大事。”說着,卻又與寶玉道:“隻在私下喊喊就是了,你知道你妹妹的性子,若是大庭廣衆喊了,就是沒規矩。叫你妹妹聽見了,是要惱的。”
事關黛玉,寶玉自然肯聽。當下道:“我都聽老祖宗的。”
一時四下歡喜,唯有賈政,連連搖首,十分歎息。
賈府中事,暫且按下不提,說至這處。林海并上林玦往宮裏去赴宴,林玦入席落座,不多時隻見又有兩個穿錦袍的少年過來坐了。側頭一看,卻又是昔日見過的馮紫英并上衛若蘭。
馮紫英與他抱拳:“林兄,多日不見,身子可大好了?”
林玦自千秋節回去,也不知是吓住了還是怎麽,病得下不來床,斷斷續續好些時候。這在京城裏頭,已是無人不知的事。
林玦所受風寒已好大半,如今這般羸弱,不過一半因着心病,一半是故意如此罷了。聽馮紫英問他身子,他蒼白玉|面上露出個笑來,猶如漆黑夜幕,明珠獨盛輝,光芒柔和,卻皎然出衆。“不妨事,多謝馮兄關懷。”
一旁衛若蘭也落座,尚不是開席的時候,便湊過來絮絮地說些閑話。“我前兒得了一張好弓,等着來年開春跟着皇上往行宮去打獵呢。你們年間都得了什麽好東西?”
“東西不拘好,旁人給你的,都是一份心意。”馮紫英才說了這一句,便聽内侍唱喏,卻是太皇太後|進來。衆人皆起身行禮,隻見太皇太後身側還跟着兩個粉雕玉琢的姑娘,遠的隻能見着一個身影,近的卻看清了二人面容。
林玦這一桌近些,落座後隻聽馮紫英問:“聽聞今次福壽縣主跟着太皇太後,那兩個裏,哪個是你妹妹?”
林玦擡頭瞧了一眼,道:“穿雪青衣裳的那個。”
馮紫英吃了兩杯酒,便笑道:“你妹妹生得好,可許了人家不曾?”
“……”林玦古怪地瞧了他一眼:“我妹子過了除夕才七歲。父親的意思是要多留些時候在家裏,不急着這個。”
“我妹子三歲就定了親事。”衛若蘭湊過來添了一句。
馮紫英卻道:“多留些時候是好的,早早地嫁出去,雖還能回來,到底是别人家的人了,與往日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林玦因覺好笑,兩個王孫公子,偏在這時候提及家裏的妹妹。這委實不是尋常男兒該說的話茬。“好好地,問這個做什麽。”
衛若蘭道:“林兄不知,馮兄家裏有個嫡妹,今歲十三,正趕上這時候……”說着,他暗暗伸出手指,以酒盅擋着,往今上那方向指了指,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馮紫英苦笑了笑,他一貫是個灑脫的人,事關嫡妹,卻不得不憂心一回。皇宮那地方,但凡有些血性,有些法子的人家,都不肯叫女眷進去。艱難是一回事,一着不慎滿盤皆輸,連累得家族滿門被誅的,這又是一回事。馮紫英望着林玦想了一時,笑道:“聽聞林兄尚未定親?”
歲數正巧在裏頭的秀女,有訂了親,在選秀前嫁了人的,這也是條出路。聽聞林玦今歲十四過半了,過了除夕就是十五,正是弱冠之年。他又生得俊美非常,風姿獨絕,才學更是十分出衆。馮紫英便盤算着,将妹妹與他定下,也比進皇宮這地方更好些。
想到這出,馮紫英更覺着主意好。緊接着道:“林兄,我那妹子也是個絕代佳人,自小識文斷字,爲人溫柔娴雅,又是個大度的……”
話已至此,卻已再直白露骨不過了。
家裏的姑娘,有要定親的,大多是母親定下,再與父親商議了,定下就是。馮紫英不拘禮教得這樣,實在叫人吃驚。卻又叫人感歎一聲,果然他是急得走投無路了,見着林玦是個好的,才有這樣急切的言語。
林玦本不欲早娶,後又将心交付了那人,縱然如今已是滄海化桑田的光景,再無可能了,也沒想着再娶個姑娘。夫妻之道,在于兩相歡喜。若是連歡喜也無,卻難以長久。便是長久了,也不能順當自在。
何苦爲難了自己,再白白地辜負那姑娘的青春年華?
故林玦搖首回絕道:“馮兄一片真心實意,這原是極好的事。隻是我已心有所屬,卻不能做出辜負他的事。誠然我與他并非良配,卻也不想再娶别人,叫他難過,也叫我自己煎熬。”
馮紫英的妹子嫁了他,未必會比進皇宮糟。縱然如此,林玦亦不能應。感情這回事最不能退而求其次,說了是那人就是那人了。縱然另有人舉世無雙,也非心之所往。
馮紫英原就是死馬當活馬醫,沒想着叫林玦應。如今聽他回絕,不過略有遺憾,倒也不做他想,隻舉起酒盅,道:“這也不值當什麽,不過是我病急亂投醫,随口一言罷了。還請林兄不必放在心上。”
林玦與他對飲了一盅,一旁衛若蘭道:“若非我一早訂了親,我娶了馮妹妹也使得。到底是一處長大的,再怎麽也比外頭的好些。”
再沒料到衛若蘭比自個兒還小一些,竟已是訂了親的。林玦詫異道:“衛兄竟已訂了親?”再一想,這時候便是指腹爲婚也常見,年歲小訂下親事的,也是常見。
馮紫英更是詫異:“怎麽林兄竟是不知?說來衛兄訂下的姑娘,倒與林兄有些親緣。”
“是哪家的姑娘?”難不成是賈府的姑娘?林玦心下一想,卻覺不對。賈府的姑娘賈元春進宮作了皇妃,賈迎春後來嫁了孫家,賈探春記着是遠嫁,另有一個惜春,年歲極小,後頭卻是青燈古佛長伴了。再沒能和衛若蘭結親的人。
“林兄的外祖母,你們太太的母親,如今賈府的史老太君,原是保齡侯史家的嫡出小姐。與衛兄訂親的這位姑娘,卻是保齡侯府的大姑娘,喚史老太君一聲姑奶奶。認真論起來,史大姑娘還要喊林兄一句表兄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