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太貴人。”太皇太後吃了口茶,慢聲道:“這是懿旨。”
這八個字說得極慢,卻又分量極重。都說太皇太後寬和慈善,不過是因着她年歲漸大了,不欲再随意爲難他們罷了。真犯到她頭上,說了不該說的話,太皇太後真處置起人來,是極雷厲風行的。
左太貴人這些年在後宮一家獨大,雖是假的,到底在太皇太後這裏記了名。念着她爲太上皇誕下恭儀伯,若是安安分分的,太皇太後倒是肯許她聊度殘生。隻是現如今她半分不肯退讓,卻叫太皇太後再不能容了。
“來人,送左太貴人出去。她要跪隻管往外頭跪去,再别戳在這。”
左太貴人在太皇太後的壽康宮門口跪了足足一個時辰,太皇太後卻心如磐石,半分不肯動搖。寒風刺骨,順着绫子襖刮進來,似将皮肉盡數從她身上剜去。左太貴人卻覺得,擠不上她心裏疼痛半分。
分明永宥也是皇家子嗣,分明太上皇從前也很愛他。隻是一夕之間,就瞬間天翻地覆了。便是從前給予的父愛也立刻收回,并未半分遲疑。便是太皇太後,原先也很一視同仁,待永宥很好。如今卻像是改了天地,永宥竟不像是她的孫兒,比一個外人還不如。
天家恩情,這就是所謂的天家恩情。
寒風凜冽,吹得左太貴人渾身冰涼,腦袋卻越發熱了起來,甚至眼眸都帶上一抹猩紅。她真是恨,早知如此……
那廂過來一行人,架勢極足,擡着兩頂青帷翠頂軟轎,一大一小,遠遠走來。尚未進壽康宮門,便有候着的宮婢迎上來,左太貴人不經意掃了一眼,見那人正是在太皇太後跟前伺候的雯孺。隻見雯孺滿臉是笑,上前去,先将大的那頂軟轎青帷撩|開了,笑道:“奴婢給王妃請安了。”
一個穿着杏黃鬥篷的婦人彎腰出來,面容姣好,一派婉約之态。正是先太子今孝義王遺孀,孝義王妃陳氏。另一頂略小些的軟轎裏頭,坐着的想必就是璨萏郡主。
孝義王妃領着璨萏郡主走進壽康宮,遠遠就見着有個人貼着牆跪着。那脊背倒是挺得很直,不像是宮婢。孝義王妃因道:“這樣大喜的日子,怎麽叫人跪在這裏,再叫老祖宗瞧見了。”
不等雯孺回答,又往前走了兩三步。待看清了那人的臉,方才徐徐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左太貴人。許久不見左太貴人了,左太貴人别來無恙?”
她任由雯孺扶着,站在台階上頭,一派氣定神閑模樣,唇角僵冷的弧度,卻暗暗顯出恨來。昔日先太子在時,尚爲明妃的左太貴人,何等氣焰嚣張,常常地在先太子和太上皇二人間挑撥離間。便是孝義王妃當日是太子妃,也暗暗地受她許多磋磨。說來也可笑,今東太後才是她正經的婆母,她那些苦痛,卻大多來于左太貴人。
孝義王妃一貫寬厚心慈,如今見着左太貴人跪在冰冷石階上,卻也生出幾分快意。因果輪回,豈能避之?
左太貴人便是淪落至此,也不肯叫人看低自己半分。因仰起頭來,面容雖略顯老态,卻仍能瞧出原先明豔瑰麗的模樣來。“都說孝義王妃孝順懂事,當日太上皇也是因着這個,才将孝字賜了下去。如今見了庶母卻不見禮,這是什麽規矩?”
孝義王妃知道自個兒今日這般要惹人诟病,隻是她全不在乎。忍了這些年,終于忍到今日,她豈肯再對她低頭?孝義王妃撥了撥耳畔絨花,涼薄道:“我隻有一個嫡親的婆母,是堂堂母後皇太後。便是該與庶母見禮,也不該是你一個不及三品的貴人來說這話。左太貴人,今時不同往日了。”
仍抱着從前的榮華做什麽,大抵隻能做夢罷了。
左太貴人怒意滿滿,到底還記着這是在壽康宮,隻攥緊了拳頭,死死握着裙邊,咬牙切齒道:“孝義王妃進宮來,總不該是專爲着與我說這些話。”
孝義王妃翹了翹唇角,不及說話,便聽一旁璨萏郡主道:“說得很是,你原不配與我們王妃說話。”
雖是童言稚語,聽來卻格外誅心。須知孩童說出的,往往才是最真切的話。
孝義王妃握了握璨萏郡主的手,道:“走了,咱們進裏頭拜見老祖宗去。”
太皇太後并上兩位太後一早聽人說孝義王妃來了,偏坐了一時也不見她進來,過了一些時候,才見她領着璨萏郡主進來。二人見了禮,太皇太後叫起,又與璨萏郡主道:“你林姐姐并上水姑娘都在暖閣裏頭歇息,你也去罷。在這裏陪着我們幾個,倒拘得你悶了。”
璨萏郡主露齒而笑,道:“陪着老祖宗說話,凝凝高興,從不累。”話雖如此,到底知道太皇太後真心是爲着支開她,故屈膝退下,随着宮婢往暖閣裏去了。
待她去了,太皇太後才道:“孝義王妃來得遲了些。”
孝義王妃含笑着請罪:“方才在外頭見着故人,一時間心内思緒百般,故與她說了兩句話。”
“得出什麽來?”
“不過是逞一時之氣,原無能得之處。倒是凝凝提醒了我一聲,便是心裏頭有什麽不高興,也犯不着與那人争長短。須知那人配不配得上與你說話。”
太皇太後颔首道:“很是,你是王妃,原當如此。心氣兒有了,根骨才好立起來。”說着,又道:“你哥哥的長女也該五歲了,這回怎麽不領進來我瞧瞧?”
“哥哥說绾绾性子淘氣,來了宮裏,隻怕她惹老祖宗生氣,故不曾叫她進來。”
太皇太後面色略闆:“這是什麽話,姑娘們就該活潑些才好,一味地沉靜溫柔,哪裏有趣味。淘氣不淘氣,還是要見過了才說。”
原這孝義王妃是陳居安嫡親的妹妹,兄妹二人,哥哥才将嫂子迎回去,一道聖旨下來,妹妹就嫁進了太子府。現如今陳居安膝下有個嫡女,乳名喚作簡绾的,年方五歲,陳居安愛|女如命,半點委屈不肯叫她受,竟養出了十分刁鑽的性子。
又說這廂,璨萏郡主往暖閣去。宮婢在外候着,見她來了,便要往裏傳話。璨萏郡主卻擺手制止,提着腳尖,彎腰屈膝,壓低了聲音:“别出聲,林姐姐想必在裏頭歇息,瞧我瞧瞧往裏去,唬她一跳才好呢。”
璨萏郡主一貫是個愛玩鬧的,太皇太後并上孝義王妃也由着她。她唬人這也不是第一回,故宮婢十分駕輕就熟,隻抿着唇笑,略略屈膝,與她一樣,壓低了聲音,道:“是。”
說話間璨萏郡主已往裏去,暖閣内以銀骨炭籠了火盆,才走進來,便一派暖意融融,叫人手腳回溫。璨萏郡主悄悄将手裏暖爐遞給侍婢,從屏風隔着望,能瞧見兩個隐約的人影,背對着她,靠在窗邊說話。
璨萏郡主暗暗發笑,踮着腳往裏,隻聽水滢道:“太皇太後宮裏的碧梅生得好,我方才聽縣主咳嗽了兩聲,這碧梅有入藥止咳順氣的功效。不若尋了煮粥,又是風雅,又是對身子好。”
林黛玉道:“水姑娘是個細心的人,多謝姑娘教我,趕明兒我回家去了就與母親說,叫她尋了與我。”
璨萏郡主聽得發笑,都站在這裏一并說話了,還縣主、姑娘的,聽得生分。她暗暗忍着笑,瞧瞧上前去,伸出手,陡然一下拍在林黛玉右肩,人卻往左邊站。
林黛玉不防陡然有人出手拍她,果然唬了一跳,低叫一聲,往右肩那處回頭瞧了,卻無一人。正當疑惑之時,卻聽站在她左邊的水滢道:“見過璨萏郡主。”
黛玉側頭看過來,這捂着嘴樂不可支的,可不就是璨萏郡主!
“好啊你!竟敢吓我!瞧我不撕你的臉!”
林黛玉說着,便伸出手去,食指并拇指捏住了璨萏郡主臉頰一側,再一用力,隻聽璨萏郡主側着求饒:“林姐姐,我再不敢了,饒了我罷。”
“不成!”她口吻帶笑:“若是今次饒了你,就有下次。”
“我再不唬你了,再沒下次了,姐姐信我一回!”
水滢不防二人竟好得如此,略詫異一番。又見璨萏郡主仰着脖子直喊疼,不由上前勸道:“縣主且松了手罷,回頭再慢慢地‘整治’郡主就是了。現下不多時就要往前頭去赴宴,若是再叫人瞧見了臉上的紅印子,卻又怎麽好呢?”
這話說得合理,林黛玉嬌|哼一聲,果然松了手,往一側小炕上去坐了。
璨萏郡主揉了揉臉,自覺無礙,便笑着端了茶上前去,奉與黛玉:“好姐姐,隻是玩笑一回,且饒了我罷。”
黛玉生氣,原非真心,不過順着玩鬧罷了。見璨萏郡主奉茶來,便接了茶吃了。才吃了半盞,就聽她道:“姐姐,聽聞那位薛姑娘今次除夕也要來赴宴,姐姐原與她認識,卻不知是個什麽樣的人?”
林黛玉放下茶盞,笑道:“你不冷麽,且往上頭來坐了再說話。”說着,招呼水滢也在一側坐了。這才道:“薛姑娘閨名寶钗,我們都喚她一聲寶姐姐。她是個極好相處的人,爲人寬厚,善解人意,又很細緻。來日|她成了你嬸子,你就知道她的好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