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上前與林玦見了禮,林玦便要她在小炕另一側坐下,瞧着她時,目色十分溫柔。“今兒天冷,你過來怎麽也不捧個暖手的爐子。”說着,将手中暖爐遞過去。“你身子一貫弱,自個兒總該仔細着才是。”
“我不妨事,倒是哥哥,面色蒼白得很。”林黛玉在小炕上坐了,任由身後霁雪爲她除了鬥篷。見林玦遞手爐過來,忙推道:“哥哥捧着就是了,我如今不冷。”
獨家首發.0107
“到冷的時候哪裏還有你辯駁的餘地。”強将手中暖爐塞過去,“我這個捂了些時候,溫溫的,正是合手的時候,你才從寒風裏頭進來,捧這個正好,我再叫人捧一個來就是了。”
如此,倒也罷了。
有嬗将清粥并上小菜端上炕桌,與林玦倒了一碗。又往邊上尋了一隻琉璃彩碗出來,盛了一碗,奉與黛玉。“這粥熱熱的,姑娘才從風裏過來,吃些熱的暖暖身子。”
林黛玉一路從宮裏回來,在宮裏時,因記着規矩,尋常隻吃七分飽,到了林府,也不過在賈敏處吃了幾枚蜜餞。故清粥端在手中,又見桌上小菜清爽,兼有尋常難見的蝦籽鲞魚,倒食指大動。取了勺子,與林玦一并用了一碗。
一時用罷,侍婢端茶來漱口。待事畢,二人才捧茶來吃。
林玦因笑問她道:“近來你脾胃瞧着倒好了些,常常地進宮,性子也變平和許多。”
“宮裏規矩多,不如家裏自在。”
“家裏頭規矩也是多的,隻是爹媽疼愛你,不肯多難爲你。又因着你尚且年幼的緣故,往日裏便是犯了錯,也不肯多指責你一句。”
林黛玉擎着茶笑,許久才道:“我今日在宮裏,倒遇見了康賢郡王。”
這位康賢郡王乃是皇太後并上太上皇嫡子,排行第五,昔日往林府來過一回,與林玦年歲相仿,林玦對他倒還記得一些。今上待他并不十分親近,尋常而言,中宮嫡出,便是不繼大位,也該得封親王才是。今皇太後嫡子有二,原皇三子如今得封謹莊郡王,皇五子封了康賢郡王,竟無一人是親王。
今上待這兩位弟弟情誼多深,由此可見一斑。
原先康賢郡王母親乃是中宮,自當千萬人捧着,嬌寵着養大。謹莊郡王雖較他年歲稍長一些,卻資質平平,文韬武略,無一出衆。謹莊郡王亦醉心古琴,無心于皇位。故半數人将寶壓在康賢郡王身上,另有半數,卻是壓在僅被封爲恭儀伯的原皇四子身上。再沒料到,登上大寶的,竟是原先最無望的今上。
今上不待見康賢郡王,原有其理。原早說過了,父親當皇帝與兄弟當皇帝,那是截然不同的場面。康賢郡王如今不過得了個郡王,便是賜下的宅子位置,也不大好。宮裏頭那些人都是見風使舵的,見皇上不喜康賢郡王,自然也不肯與他許多便利。要修宅子,使得。要好木材好東西,這他們做不了主,須得皇上下旨才是。
故林黛玉今日見着康賢郡王,正是他百般無奈,往壽康宮求太皇太後的緣故。
林黛玉将其中關節說了,林玦不由搖首。當日與今上相交,隻道他人淡如菊,似風勝月。如今瞧着,竟是如此心思狹隘的人。又不由念及康賢郡王,昔日林府一見,康賢郡王尚是太上皇皇五子,何等意氣風發,少年出衆,今卻落得如斯境地,不由可歎。
“哥哥原與我說,今上是個心胸寬大,皎然出衆的人。如今我瞧着,倒是很不一樣。”
究竟怎麽個不一樣,卻是不能明言了。
林玦瞧着茶盞裏頭碧色茶水,扯了扯嘴角,面上顯出譏諷來:“出衆是實話。能榮登大寶的人,絕非尋常。”
隻是心狠手辣,睚眦必報,也是種不同常人。
過了一時,林玦又道:“這些事,原不是你我該妄議的。說一回也就罷了,我隻當沒聽着。往後見了旁人,你也隻當自己仍是林家大姑娘,不是什麽福壽縣主,并沒有常常出入後宮。問你什麽,隻說不知道就是了。”
禍從口出,由來如此。便是林玦,亦擔憂幼妹不肯随波逐流,惹禍是其次,送了性命,卻是不值當。
林黛玉自有聰敏,算不得少不更事,常常進宮,心思也越發敏銳了。如今林玦說這些話,她自當明白,哥哥都是圍着她好的緣故。
她因笑道:“我也隻與哥哥說說罷了。今歲除夕,正趕上今上登基,我聽太皇太後說了,像是要大辦的架勢。父親也就罷了,他是常常進宮的。母親和哥哥,倒叫我憂心。母親比哥哥更好些,好歹我求太皇太後一個恩情,太皇太後能許母親舒暢些。哥哥卻是外男,有許多不便之處。自那一日千秋節上受寒,哥哥身子一直不好。今除夕,卻很不必再去吹一次冷風。說是榮耀,誰見着咱們受罪了。哥哥不如告病,左右也不是不可缺的人。”
林玦聞言苦笑,皇宮裏多有束縛,又有那人當着皇帝,他自然不想去。隻是今上早已叫太醫透過口風,說是這一回便是派辇轎來,也要将林玦擡去。一晃幾月不見,今上的忍耐,已近極限。
他面上仍擺出皆可的模樣,像是很不放在心上:“都是小事,哪裏值當你費心,船到橋頭自然直。倒是你,如今你是福壽縣主了,自然與往年不同,禮數要更周全些才是。”
“今歲我與璨萏郡主随着太皇太後坐,有太皇太後護着,哥哥不必挂心我。”言及此處,林黛玉頓了頓:“今歲除夕過去,聽聞合睿王竟不多待些日子,初三就要啓程。哥哥與合睿王一貫交好,可要去送一送?”
林玦目光恍惚,瞧着不遠處一隻牡丹大肚瓶,面上扯出個極蒼白的笑來,口吻卻極冷淡飄忽:“我已送過他了。另又說了,一貫交好,這話卻說得太過。他是王爺,我不過是尋常仕子,哪裏配說這個好字呢?”
林黛玉心下生疑,蓋因林玦往日裏與合睿王多有往來,自個兒院子裏養的蘋芩,尚且是林玦從合睿王别院裏頭捉來的。這不是交好,又算是什麽?莫非近些時日,因着林玦病了,合睿王不曾來瞧過,就生了嫌隙?
林玦原不是這樣狹隘的人,林黛玉自當明白。故隻道:“聽璨萏郡主說,進來合睿王倒瘦了許多。我常常在壽康宮,竟不曾見過他。大抵十分艱難。”
連生養他的親娘都不去見了,想必真是格外艱難了。林玦閉了閉眼,嗓音冷淡:“這不是那你該說的事。”
林玦往日若與林黛玉說這樣的話,她必是要生氣的。隻是如今林玦在病中,病人原就脾性古怪,她竟并不放在心上,隻說:“哥哥不愛聽,我往後再不說了。”
于是又撿了一些旁的話來說,如東平、西甯、南安、北靜四王府裏,今次都有姑娘送進宮去。北靜王府裏的嫡小姐水滢最甚,入宮即是皇後之尊。再有今上封生|母沅妃爲母後皇太後,太上皇贊他仁孝待母。又說恭儀伯整日地在府上飲酒,常常酩酊大醉,十分放浪形骸。左太貴人求到聖母皇太後那裏去,聖母皇太後隻說如今後宮已不是她做主了,叫人打發了回去。仍是太皇太後心慈,又想着恭儀伯許是因着府上無人的緣故。雖兄長皆未取正妃,酌情之下他倒能先迎一個側室,正室先定下就是了。也不知怎麽,因聽聞原皇商薛家有個姑娘,過了除夕就十二了,可堪爲配。再過兩年,兄長都娶了正室,正是迎過來的時候。便下了懿旨,賜薛家大姑娘給恭儀伯做正室。另又賜了兩個姑娘下去,先擡過去,開了臉伺候着就是。
旁的都還罷了,隻這最後一樁事,叫林玦聽得瞠目結舌。再沒料到,原要嫁給賈寶玉的薛寶钗,這樣早就成了恭儀伯的正室。卻是與原先截然不同了。
林玦疑道:“薛姑娘再好也隻十二,太皇太後怎麽偏想到了她。莫非是你常常提着她的緣故?”
林黛玉搖首:“我在宮裏謹言慎行,從不敢多說旁人,隻恐一言不慎,倒害了他們。太皇太後怎麽想到寶姐姐,我确然不知。隻一樣,太皇太後賜婚前,今上往壽康宮來了,坐了好一時才走。”
今上……林玦摩挲着手中茶盞,若有所思。今上着意爲恭儀伯迎正妃?這是什麽緣故?這兩人是死對頭,原先做皇子時,今上沒少受左太貴人磋磨。這帳自然也算到恭儀伯頭上……現如今今上授意太皇太後賜婚,賜的還是薛寶钗……
林黛玉已走,林玦仍是疑惑不已。吃了一口茶,不經意間卻想到,薛寶钗父親去世後,因有着薛蟠這個哥哥,他們薛家早漸漸敗了!
若是存|着這份心思……若是賜婚的念頭便是爲着叫薛家拖垮恭儀伯,叫他再無來日可言呢?!林玦心頭一陣寒涼升起,不由打了個激靈,面色可怖,竟覺毛骨悚然。
若真是如此,今上之心腸,未免太毒辣了些。若是他未記岔,薛蟠身上是負了人命官司的!趕盡殺絕,果然是能越過衆位兄弟,登上皇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