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盡冬至,棉雪絮絮,飛滿皇城,一片銀裝素裹之相。除夕将至,京裏一早有人家換上新衣,貼了對聯,一派喜氣洋洋。
一架紅帷朱蓋珠簾雙駿馬車自宮|内緩緩駛出,路上行人見了,紛紛退讓至一側。邊上有個穿粗布短打賣豆花的,與來吃豆花的客人送了一碗,見了這車,順口贊道:“瞧瞧這氣派,果然是能去得宮裏的人。”
坐着吃豆花的是個英武男兒,衣着光鮮,瞧着倒不像是肯來這小攤子上吃東西的人物。攤主也知道,這些世家哥兒不過來嘗個新鮮,哪是一本正經地來吃呢。
那男子吃了一勺豆花,見那車慢慢駛近了,不由問道:“這車瞧着倒很華麗。”
“可不是,尋常人家再沒能坐這個的。”攤主見他搭話,也起了興緻,又道:“如今新皇即位,處置了好些重臣。唯獨左家并上林家,如今是這個。”他翹了翹大拇指,“聽聞太皇太後極喜歡林家大姑娘,十日裏倒有五|六日要召林姑娘入宮。今上擡愛,又瞧着林大人一片忠心,特封了個福壽縣主,真是皇恩浩蕩。依我看,如今這車裏坐着的,想必就是福壽縣主。”
福壽縣主?
今上對林家果然不愧那一句皇恩浩蕩。隻是……男子不由蹙眉。也不知是哪裏出了差錯,這一世竟和原先出入這樣大。林家原已沒落,不過獨留一獨女,送往榮國府養着罷了。林海不多時也去了,隻留了一個女兒,孤零零在世上,後也去得極早。
不料這一世竟有這般變化,林海早早回了京城不說,竟還有了個嫡子!如今林家滿門和樂,又得新皇看重,卻是全然不同了。正是怔怔出神的時候,那廂過來一個騎着高頭大馬,穿朱紅錦衣的少年郎。
卻見他面若秋月,目中綿情,正是賈寶玉。
賈寶玉下馬來,與他笑道:“延之,怎麽好好地叫我來這裏。隆冬臘月的天,在家裏擺上一桌,熱熱地燙上兩壺酒,咱們一面吃一面說話玩鬧,豈不是好?”
被他喚作延之的男子笑吟吟道:“家裏有什麽趣味,能見着你林家的妹妹?”
隻這一聲,賈寶玉便陷入沉郁之中,在他面前凳子上坐了,悶悶道:“别說家裏,就是上回我往林府去,妹妹也往宮裏去了,竟沒見着。”
自新皇登基後,林黛玉得了太皇太後的喜歡,時常要進宮去,尋常不往榮國府去。故賈寶玉竟已将近月餘,不曾與之相見。原已念極,偏他又要提起。
“你來遲了,沒見着。方才福壽縣主的車架才過去。”那男子将攤主送來的豆花推到他面前,“且嘗嘗,這攤子上頭的豆花,卻是一絕。”
賈寶玉極少吃這類東西,雖不甚精細,到底有些趣味,故也取了白瓷勺,有一勺沒一勺地吃。“你見着林妹妹的車架了?”
“才過去,好大的陣仗。傳言太皇太後愛極此女,如今瞧着,倒有幾分真切。”他因與賈寶玉玩笑,“福壽縣主如今貴人事忙,自然顧不得你這處。可惜我孫家并無姊妹,若是不然,倒也能送她往宮裏去,好歹掙些臉面。”
這般口出狂言,卻無人可說一句,他這話說錯了。
原來你道這人是誰,其姓孫名紹先,表字延之。他不是有名氣的人物,他那堂弟,各位看官想必都記得。正是原紅樓之中,賈迎春所嫁之人,喚作孫紹祖的。
如何隻知孫紹祖,不知孫紹先,這是後話,暫且按下不提,如今且說這處。
賈寶玉聽了孫紹先這一席話,卻是癡病驟發,目光呆滞,連連搖首:“宮裏有什麽好的,我倒盼着大姐姐能回來。”
榮國府出了個娴妃,皇上如今後宮滿打滿算隻這一妃。榮國府原已有頹敗迹象,憑着這娴妃的從龍之功,倒能多延幾年榮光。京城内外,誰不豔羨賈府這造化。偏賈寶玉身在福中不知福,得了這榮耀,還想着往外推。
外頭人說他有些癡,看來是真話。
孫紹先原不過随口一說,哪是真歎息府裏沒姑娘,不過借着這由頭,将話茬引到賈迎春身上去罷了。他略過這一茬,又問賈寶玉:“旁的不說,你們府裏有樁事,倒是叫我豔羨。”
賈寶玉問:“何事?”
“聽聞你們府裏姑娘多,姊姊妹妹的聚在一處,倒很熱鬧。冬季百花凋零,你們榮國府,倒是百花齊放的架勢。”
賈寶玉哪裏是有心眼的人,順着他的話往下,不多時果然提及賈迎春。不過閨閣女兒,不可擅提,亦不過随口兩聲,孫紹先業已十分滿足。
林黛玉回了林府,先往賈敏院子裏去見禮。賈敏如今身子越發重了,自那一日在宮裏頭傷了身子,回來後便一直在院子裏養着。原說領着黛玉往莊子上去,也未能成行。林黛玉尋常總愛鬧小脾氣,這時候卻很懂分寸。近些時候又常進宮,倒越發顯得懂事。
賈敏與黛玉說了一回話,問她在宮裏待得可還舒心,吃得可好好,可犯過咳疾。黛玉一一答了,隻說一切都好,不必她挂心。賈敏這才罷了,又叫人奉上幾碟果脯點心。
其中有一道敲扁支酸,一貫爲黛玉所喜。賈敏道:“你打小就愛吃這個,尋常倒用不到這樣好的滋味。這是打南邊來的婆子帶來的,我吃着倒還好。”
林黛玉取一枚吃了,笑道:“是南邊的口味,有蘇州三分滋味在裏頭了。”
若論像極,到底不是。
賈敏搖首:“不知你這刁鑽學了誰。”又指了指邊上一碟甘草話梅,“嘗嘗這個。”
她仍取一枚吃了,半晌吐出核來,“這個吃着尚可。”
“得你一句話好,是萬分難得的事,可見真是好。”賈敏取茶慢慢地吃,吃了半盞,才道:“這個除夕過去,你又長了一歲。七歲了,是該知道一些事情,不能再稀裏糊塗地肆意玩鬧。若是仍如從前,便是全不知事也使得。左右你有父親兄長護着,便是來日嫁出去,婆家也不敢欺負你。現如今你得封福壽縣主,這是太皇太後并上今上隆恩。隻是自古福禍相依,你也要懂分寸知進退,方可長久。”
林黛玉道:“是,女兒都知道。”
“知道了,還要牢牢記在心裏。”賈敏伸出手去,摸了摸她額頭。“你哥哥今日精神了些,能下地走動了。趕巧你現下穿得齊整,去瞧瞧你哥哥去。”
林玦本就體弱,隻比林黛玉略好一些。隻是當日千秋節不知在宮中生了什麽事,林玦回來後便一病不起。後來總算好了些,偏往外去與合睿王見了一回面,回來後竟病得更重,第二日就起不來床了。往後這些時日,又纏|綿病榻,隔幾日總要病得起不來床。這一回發作,算算時日,林黛玉竟已有兩三日不曾見過林玦了。
當日入宮時,林玦将合睿王贈他的平安扣與林黛玉戴了,說是能保命的東西。後來果然林黛玉并賈敏安然無恙,林玦卻生了事端。故賈敏心下懷疑,是因着那平安扣的臉面,才叫保全了他們。她雖不能明言,到底黛玉聰慧非比尋常,也能猜出一兩分來。
想到這處,賈敏道:“你哥哥待你何等地疼寵,這不必我說,你總該好生記着。”
“哥哥待我好,我都記着。”林黛玉起身道:“我去瞧瞧哥哥。”
說罷,林黛玉行了一禮,自往圓鵲軒去了。賈敏望着她離去背影,又看了看桌上的蜜餞果子,略略吐出一口氣。
原林黛玉是最叫她擔憂的,林玦尚可寬慰一二。現如今竟掉了個個兒,最放心的,成了最憂心的。
邊上秦媽媽見她面色不虞,勸道:“太太放寬心,我們大|爺是有福氣的人。”
“是了,他是極有福氣的人。”賈敏擠出個笑來,颔首道:“隻是福氣厚重與否,都是其次。隻盼着他能久久安甯,才是正理。高官厚祿、光宗耀祖,都及不上他的身子重要。”
榮國府賈敏有個侄兒叫賈珠的,就是前車之前。少年得志,早早考取了功名,又能如何。留下孤兒寡母,指着原先的希冀過日子罷了。
林黛玉一路進圓鵲軒來,四下俱靜,那廂隻見有嬗端着木案往裏,上頭是一盅白粥、一碟涼拌莴苣、一碗皮蛋豆腐,再并上一盤蝦籽鲞魚。
有嬗見黛玉來了,拖着木案見禮,道:“姑娘來了。”
黛玉點了點頭,邁步進了屋子,問道:“怎麽這時候吃東西?”
“大|爺說胸口悶,午間不肯用。現下倒說餓得有些心慌慌的,要吃些清爽的。這才備了小點。”
說着,二人繞過屏風,進了裏屋。外頭守着的侍婢見了黛玉紛紛見禮,又有人朝裏揚聲喊:“大姑娘來瞧大|爺了。”
說話間林黛玉已見了林玦。他正靠在小炕上頭看書,隻穿了一身半新不舊的家常衣裳,淺色湖藍綢衣,一隻手捧着一隻黃銅雕花暖手爐,烏發松松束在腦後,面色極白,唇|瓣幹澀,目光稍黯,眼下略青,一眼望去雖在病中,瞧着病弱,卻仍是無雙的容色,獨一的風姿。
見她來了,林玦放下書,扯出個笑來,“黛玉來了。”